第四章(第5/16页)

“行了,你就惯着他吧,以后犯了事你去捞,专业对口。”郑源捏着鼻梁,透过镜片看着手里的笔记:“你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哎,别提了,麻烦着呢……我还是回来再跟你细说。”汪士奇匆匆挂了电话,听筒一阵单调的忙音,郑源摘了眼镜,对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发了一会儿呆,等意识到自己毫无头绪之后,他终于决定出去走走。他知道他必须克服使用轮椅出门的障碍,否则就只能一直等在客厅,等到汪士奇有空的时候才能带他出去遛遛。

我又不是汪士奇养的狗。郑源一边在心里暗骂着一边套上了羽绒服,等乘着电梯下到一楼的时候他简直有点越狱的快感了。户外的空气冷而清新,郑源振奋地滑出去两百米,然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车。

而最近的地铁站在一公里之外。

这次一时冲动的外出以郑源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小时的出租车,又花了十分钟努力爬上后座,再等待司机七手八脚地帮他收起轮椅而告终。整个行驶过程里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百二十次,并发誓痊愈之前再自己一个人出门他就是全世界的孙子。

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他去了高通广场。连续伤人案之后,郑源第一次踏足这里。很奇怪,之前调查了那么久,他却一直抗拒亲自过来走走。还不是时候,他想,这里是一场大戏的舞台,但戏是假的,人才是真的,他不想为了一场表演出来的虚假凶杀而分神。不过联系起了吴汇和袁佳树之后,这里的意义就变得微妙起来。

广场上没有多少人,现在是上班时间,寒风萧瑟,按说也不算奇怪,郑源却疑心是吴汇案子的后遗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中国人在避险方面总有着过于发达的谨慎细胞。再说了,就算不怕模仿犯,死过人的地方终究是有些不吉利的。郑源的轮椅行驶到广场中央,那里并排放着袁佳树与徐子倩的黑白照片,下面一圈摆着卡片蜡烛和鲜花,应该是之前悼念活动留下的。花朵已经半萎,他伸出手去拨弄了一下,黄脆的枯叶碎了一地,也是很久没人来过了。郑源正想着,一个女声在背后响了起来:“你也是来祭拜的?”

郑源转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短发高个,素色大衣,手里拿着一支郁金香,虽然没有化妆,也能依稀看得出姿容艳丽。他莫名觉得有点眼熟,却又说不清在哪见过,直到那女人打量一眼他的轮椅,又补了一句:“你……你也是受害人?”

郑源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是谁——陈淑曼,高通广场连续杀人案的最后一个受害者,袁佳树用命救下的女人。她一头大波浪剪短了,人也瘦了不少,难怪第一眼认不出来,更重要的是,作为当时袁佳树见义勇为的目击证人,她只是简单的到警局录了口供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没有一家媒体采访得到她,据说是应激性创伤太深,独自躲去了外地。郑源知道自己逮到了一个好机会,也知道现在亮明身份没有任何好处,他咳嗽两声,顺着把话接了下去:“哎……感觉还跟昨天一样,没想到热闹了一阵子,这事儿大家也就忘了。”

“哼!他们什么都不懂!”陈淑曼抬头看看,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目光朝这边投射过来,她放下花,冲郑源紧张的一笑:“你想不想一起坐坐。”

他们约去了附近一家咖啡馆。

在角落的皮沙发里落座之后陈淑曼明显松了口气,也许是店里昏黄的灯光救了她。郑源懂那种不安全感,小叶刚出事的时候,他也时时有藏进影子里的冲动——他人即地狱,哪怕是最纯良的关怀也让他觉得恶心,他只能逃得远远的,等待时间将经历压扁,稀释,最终成为薄薄的一片回忆。陈淑曼的声音放得很轻:“哎……刚出事的时候,有那么几秒我还挺兴奋的,你知道吧,英雄救美,跟拍偶像剧一样。”她视线飘忽,竭力打捞着稍纵即逝的幸运感:“……他那么高,那么帅,冲过来拉我的时候那么有劲,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陈淑曼脸色苦甜参半,郑源以为她是悲哀于这样一个不平凡的英雄最终不能跟她修成正果,又或者知道了袁佳树已经订婚的消息,但他没想到陈淑曼说出了完全出人意料的话:

“谁能想到他们是认识的呢。”

郑源心里发颤,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啊?真的假的?我记得警察跟我说的是随机选择被害者……”

“我们随不随机不知道,他肯定不是随机的。那两人推开我之后还说了话呢,他一直在说:对不起……”

“他?凶手吗?”

“是那个救我的人,袁佳树。”

说话间服务生走过来送喝的,陈淑曼立刻抿紧了嘴唇,戒备地缩进靠背里去。郑源在短暂的沉默里打量着她,乌青的眼圈和抖动的眼皮暗示着她的心烦意乱,如果只是作为一桩伤人案的幸存者,这样的反应似乎过激了些。服务生放下杯子离开,陈淑曼这才缓缓坐直了身体,喝了口热茶。郑源觉得这是个机会:“除了说对不起,他们还说了什么吗?”

“哎,当时我也吓蒙了,脚发软,爬都爬不起来,就顾得上叫,哪里还听得见什么……不过呢,后来的事情,估计说出来你都不会信……”陈淑曼低头转着手机,良久之后才算打定了主意:“那把刀,是袁佳树抓了那个人的手,自己捅到心窝里去的。”

“你……你确定没看错?”

“没有,保证没有。他就这么突然一下,那个杀人犯也吓坏了,眼泪都出来了你知道吗。等人倒了,他自己拿着刀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表情诡谲起来:“哎,我看你跟我一样才告诉你的,可别对外说啊。”

郑源觉得周身一凉:“你为什么不跟警察说这些?”

“他好歹救了我一命,大家都把他当英雄。我这么说,那他还算什么。”陈淑曼突然伸出手来,握紧了郑源搁在桌上的右手:“反正那人也是杀人犯,多一桩少一桩也不冤,你说对吧?”

陈淑曼的话像一枚尖刺戳进郑源的神经,他好像明白了吴汇故弄玄虚这么久,想做的究竟是什么。对方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收了手,为了掩饰尴尬,她转头从包里掏出一小瓶香水,在耳后喷了两下。香氛浓郁,郑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陈淑曼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是不是太香了?其实我已经很久不用这个牌子了,不过今天到这里来,还是想带上……你知道吗,那个袁佳树,他的身上也是这个味道,我当时还在心里笑呢,一个大男人,怎么用女士香水,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