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45页)
林肯·莱姆的家政护理员汤姆·雷斯顿说:“钟表匠啊。”
“没抓到。”莱姆咕哝道。
“但就差一步了,对吧?”汤姆·雷斯顿问道。他装束整洁,穿着一件生意人常穿的浆洗过的黄衬衫,打了花卉图案的领带,下身是黑色长裤。
“哦,就快了,”莱姆嘟囔着,“就差一步。这种说法很令人宽慰。汤姆,下次你被一头美洲狮袭击时,如果护林员差一点就能射中,你会作何想?与之相反,假如说护林员一枪射中了,你又会怎么想?”
“美洲狮难道不是濒危动物吗?”汤姆问道,嗓音里甚至连一点讽刺的语调都没有。莱姆的刻薄语气对他毫无影响。他已经为林肯·莱姆这位鉴识警探工作多年,比许多夫妇的结婚时间都要久。作为护理员,他经验丰富,和久经婚姻考验的配偶一模一样。
“哈,真风趣。美洲狮确实濒临灭绝。”
这时,萨克斯绕到莱姆的轮椅后面,握住他的肩膀,即兴地按摩起来。萨克斯是个高个子,体型优过纽约警局里与她年龄相仿的大多数警探,尽管关节炎时常会折磨她的膝盖和下肢,但她的胳膊和双手依旧强健,很少受到病痛困扰。
莱姆和萨克斯都身着工作装:莱姆下身穿黑色运动长裤,上身是深绿色的针织衫。萨克斯已经脱下了海军蓝的夹克,仍然穿着同一颜色的长裤和一件白色的棉短衫,领口解开了一颗纽扣,露出珍珠项链。她的格洛克手枪插在臀部位置的枪套里,枪套属于聚合物材质,可以极快地拔枪出来,两副弹夹并排地放在弹夹套里,此外还有一把泰瑟电击枪。
莱姆能感觉到萨克斯手指的挤压。多年前,林肯·莱姆遭受过一次差点要了他命的脊椎骨碎裂伤,受伤部位在第四颈椎骨,在这块脊椎骨以上,他的感觉功能都完好。尽管莱姆也曾考虑过进行一次风险极大的手术,以求改善他的瘫痪状况,但他后来还是选择了另一种康复治疗的方式。通过艰苦的锻炼和治疗,他已经能重新控制几根手指和一只手。他也能使用左手的无名指,在地铁横梁砸到他的脖子后,这根手指不知为何未受影响。
他喜欢手指按摩肌体的感觉。仿佛自己的躯体仅剩的一丁点知觉得到了增强。他低头注视自己毫无感觉的双腿,闭上了眼睛。
汤姆此刻仔细地打量着林肯·莱姆,“你没事吧,林肯?”
“没事。我搜寻多年的罪犯逃脱了我们的抓捕,现在躲藏在西半球第二大城市,除此以外,我再好不过了。”
“我不是说你的心情,你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太好。”
“你说对了。事实上,我确实要吃点药。”
“药?”
“威士忌。我觉得,喝点威士忌下去,我会感觉好一些。”
“不,你不会的。”
“那好,我们为什么不做一次试验呢。科学。笛卡尔哲学。让理性说话。谁能与之争辩?我晓得自己此刻有何感受。我会喝点威士忌,回头再向你报告。”
“不,现在喝酒还太早。”汤姆一本正经地说。
“都到下午了。”
“还差几分钟。”
“活见鬼。”这句话要搁在往常,就是表示莱姆生气了;可眼下,他实际上是沉湎于萨克斯的按摩呢。萨克斯的几缕红发从马尾辫里逃了出来,垂落下来,与莱姆的脸颊厮磨着。莱姆没有动手拿开那些头发。既然在喝不喝威士忌的论战中败下阵来,他索性对汤姆不理不睬。但护理员的一句“在你通话时,隆恩曾打电话来”,立刻又引起了莱姆的注意。
“他打电话来了?你为何没告诉我?”
“你自己说的,在你和凯瑟琳通话时,不想被人打扰。”
“那么,现在告诉我。”
“他会再打过来的。和一件案子有关。遇上了棘手的难题。”
“真的?”听到这条消息,钟表匠案子的阴影淡去了几分。莱姆明白,造成他坏情绪的,另有一层原因:无聊。他刚刚为一起错综复杂的有组织犯罪案子分析完证据,将要面对好几个星期无所事事的日子。于是,想到又有新案子调查,他仿佛找到了一个救生圈。萨克斯渴望速度,莱姆则需要棘手的难题、挑战、刺激。很少有人注意到,严重残障人士遇到的一大难题便是缺乏新鲜感。总是同一套居室摆设,同一批陪伴人士,同一种活动……还有来自冷漠的医生的同一套陈词滥调、同一句空洞的保证、同一种诊断报告。
在林肯·莱姆脊椎受伤后,拯救了他性命的——因为他曾考虑过协助自杀,所以此处并非譬喻——全赖于林肯试探性地回返他原先的热情所在:用科学来破案。
面对难破的案件时,你再也不会感到无聊。
汤姆继续说:“你确信自己准备好了?你的脸色有点苍白。”
“脸色苍白是因为近来没去海滩晒太阳,你也知道的。”
“好吧,我只是问你一声。哦,对了,阿伦·科佩斯基稍后要过来。你想要何时见他?”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悉,但也在莱姆的嘴里隐约留下一股麻烦到了的味道。“谁?”
“他是伤残人士权利团体的。此行目的和授予你的那个奖项有关。”
“今天吗?”莱姆渐渐记起几个电话。如果和破案无关,莱姆极少对身边的杂音给以关注。
“是你说安排在今天。你还说会和他见面。”
“哦,我果真需要一座奖杯。我该怎么处理那座奖杯呢?拿来做镇纸?你认识的人里面哪个用过镇纸?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人会用镇纸?”
“林肯,授予那个奖项给你,是因为你激励了那些身体伤残的年轻人。”
“在我年轻时,没人激励过我,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其实,说林肯·莱姆年轻时没受过别人的激励并不完全正确,但莱姆每逢有琐事要来打搅自己,就会变得心胸狭隘,尤其是当那些干扰与访客有关。
“就半个小时。”
“我连半个小时空也没有。”
“为时已晚,他已经到纽约了。”
有时候,林肯·莱姆就是敌不过他的护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