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15页)

“你瞧瞧这个,”他头也不回地说,“告诉我那小子为什么不参加海军。”

布劳格斯走到窗口。屋外路边上停着一辆马拉的面包店送货车。那个所谓的“小子”是个穿裤子留短金发的女人。她有着硕大的胸脯。布劳格斯笑了。“那是个穿裤子的女人。”他说。

“哎呀,果然是!”那军官转过身来,“你知道,这年头是男是女可真说不准。女人居然穿裤子!”

布劳格斯作了自我介绍。“我们重新审理了一九四〇年在这里发生的一宗谋杀案。我相信你和那个叫亨利・费伯的凶嫌,曾经同时住在这儿。”

“没错!我能帮什么忙吗?”

“你对那个费伯记得清楚吗?”

“清楚极了。高大的个子,深色的头发,谈吐文雅,举止安详。穿得相当破旧——你要是以服装取人,可就要看走眼了。我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我没那份心思去好好了解他,而且他似乎不想让人了解。我估算他的年纪大概和你相仿。”

布劳格斯忍住没笑:他已经习惯人们只因为他是警探就把他的年纪估计得偏大了。

那军官又补充说:“我肯定他没干那事。你知道,我对人的性格还有点了解——你不学点这方面的本领,是没法指挥一艘军舰的——那个人要是色情狂的话,我就是赫尔曼・戈林了。”

布劳格斯突然联想到,这老头儿把穿裤子的金发女人误认为男人,还错估了他的年龄,肯定是不中用了,不禁感到失望。他说:“你知道,你总该要求看一看警察的证件的。”

那老军官有点吃惊:“那好吧,咱们看看吧。”

布劳格斯把打开皮夹,把克里斯琴的相片给他看:“请看。”

老军官端详了一会,然后说:“拍得真不错。”

布劳格斯叹了口气。老头子的眼睛几乎全瞎了。

他站起身。“这次就谈这些吧。”他说,“谢谢你。”

“欢迎你随时来,我一定尽力相助。如今我对英格兰没有多少价值了——连国民军都不要的人,确实够不中用的了,唉。”

“再见。”布劳格斯向外走。

那女人在楼下的客厅里。她递给布劳格斯一封信。“地址是一个军队信箱号码,”她说,“毫无疑问,你能找得到他在哪儿。”

“你知道,老军官没什么用啦。”布劳格斯说。

“我猜也是。不过,有个客人,他这一天过得总算有点意思。”她打开门。

布劳格斯一时冲动,说:“你肯赏光和我一起吃顿晚饭吗?”

她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我丈夫还在马恩岛呢。”

“对不起——我原以为——”

“没关系。我感到荣幸。”

“我想请你放心,我们不是盖世太保。”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孤单的女人难免会变得刻薄。”

布劳格斯说:“我妻子死在空袭中。”

“那你应该了解,战争会引起一个人的恨意。”

“对,”布劳格斯说,“它会引起一个人的恨意。”他走下台阶。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开始下雨了。

克里斯琴死的那天也有雨。布劳格斯因为和高德里曼翻阅一些新资料,回家晚了,他拼命往家里赶,希望可以在克里斯琴出去开救护车之前,和她一起待上半小时。天黑了,雨已经下起来了。

布劳格斯为她感到骄傲,很骄傲。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说,她这样的一个女人胜过两个男人。她在灯火管制的伦敦街上开车驰骋,像个老兵似的拐弯时只用两轮着地,尽管这城市四处起火,她却吹着口哨,谈笑风生地穿行其间。人们都说她无所畏惧。布劳格斯比他们更了解她:她心里是害怕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他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早晨他起床而她上床时,他看到了她的眼睛。这种时候,夜里的可怕情景已经过去了几小时,她也不用再那么强撑着了。他知道,她并非不害怕,但却勇气十足,他感到骄傲的正是这个。

他从火车上下来时,雨下得更大了。他向下拉了拉帽子,把衣领竖起来。他在一个商店给克里斯琴买了香烟——她像很多妇女一样,最近也抽起烟来了。店主只卖给他五包烟,因为货源短缺。

一名警察拦住了他,要验看他的证件——又耽搁了两分钟。一辆救护车驶过他身边,很像是克里斯琴开的那辆,那是一辆征用来的水果运输卡车,漆成了灰色。

他走进家门时,心情开始紧张起来。爆炸声听着越发近了,而且他还能清楚地听到飞机声。今天夜里,东区又会伤痕累累,看来他又得要在莫瑞森防空洞睡觉了。很近的地方又有一次爆炸,他加快了步伐。他连晚饭也要在防空洞里吃了。

他拐进自己那条街,看到了许多辆救护车和救火车,赶紧拔腿跑起来。

有炸弹落在了他家的街上,离街的中央部位不远,应该就在他家附近。老天爷,可千万不要是我家,不要——

屋顶上被直接命中,房子彻底被炸平了。他向人群冲过去,那儿聚着邻居、消防队员和志人员。“我太太没事吧?她出来了吗?她还在里面吗?”

一名消防队员同情地看着他:“没人出来,老兄。”

救护人员在翻着瓦砾堆。突然,一个人叫道:“在这儿了!”随后他又说:“倒大霉啦,是无所畏惧的克里斯琴!”

布劳格斯冲到那人身前。克里斯琴在一大堆砖头下面。可以看得见她的脸;她双眼紧闭。

那个救护人员叫着:“吊车,哥儿们,赶快。”

克里斯琴呻吟了一声,动了动。

布劳格斯说:“她还活着!”他跪到她身边,把手伸到一块大砖垛的下面。

那个救护人员说:“你抬不动的,孩子。”

但那块砖垛却被抬了起来。

那个救护人员说:“天哪,你会砸死自己的。”一边说一边赶紧弯腰来帮忙。

大砖垛抬起离地面两英尺高时,他们用肩膀扛住了它。现在重量不再压住克里斯琴身上了。又来了一个人,再来了一个。四个人一起把大砖垛撑了起来。

布劳格斯说:“我把她抬出来。”

他爬到斜坡砖顶的下面,把妻子搂在怀里。

有人叫道:“该死,往下滑啦!”

布劳格斯把克里斯琴紧紧搂在胸前,赶紧往外爬。他刚刚出来,那几个救护人员就松开了砖垛,跳到了一边。砖垛落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布劳格斯意识到,这块大砖垛刚才就是这样落到克里斯琴身上的,心里明白她是没救了。

他把她抬到救护车上,车子马上开走了。她死前又睁了一次眼,并且说:“你们只好靠自己来赢这场战争,我可帮不上忙了,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