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5页)

一年多后,当他从海格特顺着下坡走到伦敦市区时,泪水又涌了出来,和落到脸上的雨水交织在一起,他想起刚才女主人说的那句至理名言:战争会引起一个人的恨意。

十八岁的比利・帕金,本该在他父亲开在斯卡伯罗的皮革厂中当学徒,却因为战争的需要被军队按二十一岁接收,并一路被提升为中士。现在,帕金正受命率领他的先遣班穿过一座燥热的树林,向一个尘土飞扬的意大利村庄前进。

意大利人已经投降,但德国人还没有,正是德国人在意大利抵御着英美联军。联军在向罗马挺进,对帕金中士这个班来说,这是一次长途行军。

他们在一座山顶上走出树林,卧倒在地,观察位在山脚下的村庄。帕金取出他的望远镜,说:“我现在他妈的要是能喝上一杯茶该有多好。”他学会了喝酒、吸烟、睡女人,说的话和其他当兵的人没两样,也不再参加祈祷会了。

这些意大利的村庄有的有设防,有的没设防。既然不知道哪里有设防哪里没设防,在接近这些村庄时就一概得小心翼翼。这得消耗掉不少时间。

山的下坡上没有多少隐蔽之处——只有几片灌木丛。村子的外围有几栋白色的房舍,然后是一条河,河上有座木桥,然后是更多的房子,中间有个小广场,边上有镇公所和钟楼。从钟楼到木桥视野开阔:如果这里驻有敌人,一定在办公所里。周围的田地里有几个人影在干活。天晓得他们是谁:可能是地道的农民,也可能是法西斯党徒、黑手党分子、游击队员、共产党人……甚至可能是德国人。在没有开火之前,你根本无法知道他们会站在哪一边。

帕金说:“上吧,下士。”

五分钟之后,瓦特金斯下士踏在通往村庄的土路上,头上戴了一顶便帽,军装外面裹了一条肮脏的旧毯子。他肩上扛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的什么东西说不上,从一口袋洋葱到一只死兔子都可能。他跌跌撞撞地,不像是在走路。到了林边,消失在一座低矮的农舍黑乎乎的屋里。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贴墙站着,这样从村子方向便看不到他了。他向山顶上的士兵们望过去,挥起手:一次,两次,三次。

全班爬下山坡,进了村子。

瓦特金斯说:“所有的房子都是空的,中士。”

帕金点点头。

他们从房子之间运动到河边。帕金说:“该你了,哈德森。把这条小河当作密西西比河游过去吧。”

二等兵哈德森把他的装备整齐地堆放在一起,摘下钢盔,脱下皮靴和紧身军上衣,溜进窄窄的溪流。

他在对岸露出水面,爬上岸去,消失在房舍中间。这次等候的时间长些,因为要察看的范围更大。最后,哈德森走回木桥这边。“要是这儿有德国人,他们也都藏着呢。”他说。

他重新装备整齐,全班通过木桥,进入村子。他们靠着街道两侧,向广场前进。一只鸟从一间屋顶上飞起,惊动了帕金。他们经过一座座房舍时,有人踢开了一些房门。里面没有人。

他们站在广场边上。帕金向办公所点了下头。“你到那里边去过了吗,哈德森?”

“去了,长官。”

“这样看来,这村子是我们的了。”

“是的,长官。”

帕金向前走,准备通过广场,这时,猛烈射击爆发了。随着枪声大作,子弹冰雹般落在他的周围。有人尖叫了一声。帕金躲闪着,弯腰低头地奔跑着,在他前面的瓦特金斯用手掐着腿,痛得直叫;帕金把他抱了起来。一颗子弹“砰”的一响,掠过他的钢盔。他冲向最近的一间房舍,撞开门,摔进了屋里。

射击停止了。帕金冒险向门外窥视。有一个人受伤倒在广场上:是哈德森。真不公平。哈德森动了一下,跟着就响了一枪。随后他便不动了。帕金说:“这些该死的杂种。”

瓦特金斯叫着:“唔!”随后龇牙一笑,举起了什么东西,“不在里面了。”

帕金又向外面看去。“他们在钟楼里,”他说,“那儿没大空间,不会有很多人的。”

“不过他们可是会开枪的。”

“是啊,他们把我们困在这儿了。”帕金皱了皱眉,“有炸药吗?”

“嗯。”

“咱们看看。”帕金打开瓦特金斯的背囊,取出了炸药。“有了。给我装一支十秒钟的引信。”

其余的战士在街道对面的那栋房子里。帕金向他们叫着:“哎!”

那门口露出一张脸。“中士?”

“我打算扔个番茄。我一声令下,你们立刻开枪掩护我。”

“好的。”

帕金点燃一支香烟。瓦特金斯递给他一包炸药。帕金大叫:“开火!”他用香烟点着引信,跨到街上,抡开手臂,把炸药投向钟楼,然后立即转身,钻回屋里。自己人的火力在他耳中轰轰作响。一个子弹擦过门框,激起的木屑擦着了他的下巴。继而是炸药的爆炸声。

没等他看,街对面就有人喊:“炸个正着!”

帕金走出屋外。那座古老的钟楼坍塌了。就在烟尘落到废墟上时,听到了一声不合时宜的钟声。

瓦特金斯说:“你以前是打板球的吧?那一下掷得可真他妈的准。”

帕金走到广场的中央。看来,那些被炸得七零八碎的尸体拼凑起来刚好是三个德国人。他说:“这钟楼也实在太不结实了。就算我们一块朝它打喷嚏,大概也会震塌的。”他转过身去,说道:“多活一天,多赚一天的美金。”这是美国大兵的俚语。

“中士,您的电话。”通讯员说。

帕金走回来,从他手中接过话筒。“喂,我是帕金中士。”

“我是罗伯茨少校,中士。从现在起解除你的实际职务。”

“为什么?”帕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发现了他的真实年龄。

“上面要你回伦敦。别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把你的班交给你的下士负责,返回基地来。路上有车接你。”

“是的,长官。”

“命令还说,你绝对不准以任何理由拿你的生命冒险。懂了吗?”

帕金咧嘴一笑,想到了钟楼和炸药。“懂了。”

“好吧。上路吧。你这个走运的小子。”

布劳格斯想,别人之所以都叫帕金小子,是因为他们认识他,都是在他参军之前。毫无疑问,帕金如今已道道地地是个男人了。他迈着优雅和自信的步伐,用锐利的目光四下张望,与上级军官在一起不卑不亢。布劳格斯知道他在年龄上撒了谎。倒不是因为他的模样和举止,而是由于每当提及年龄时他流露出来的细小反应——那种小反应,像布劳格斯那样经验丰富的刑讯官,会出于职业习惯一下子注意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