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温特小姐见面(第4/5页)

温特小姐紧闭双唇,但是已经太迟了。她浑身皮下的肌肉都在颤抖。

现在,我知道自己已经和这个故事联系在一起了。我受委托来写这个故事,偶然间发现了故事的核心。那里面既有爱,也有失去之痛。除了丧亲之痛,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人如此悲伤地呼喊?在一瞬间,我看穿了那白色的化妆面具和充满异国情调的服装下的她。有那么几秒钟,我似乎能够进入温特小姐的心里,看透她的想法。我能看清她的本质:我怎么可能看不清楚呢,难道那不也是我的本质吗?我们都是落单的双胞胎。意识到这点后,故事犹如绳索一般紧紧套住我的手腕,恐惧顿时刺穿了我的兴奋。

“我能在哪里找到有关这场火灾的公开记录?”我问,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忧虑的情绪。

“当地报纸。《班伯里先驱报》。”

我点点头,在拍纸簿上记录下来,然后轻轻合上。

“不过,”她补充道,“我现在可以给你看另一种记录。”

我扬起一条眉毛。

“走近点。”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前迈了一步,将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

她慢慢举起她的右臂,向我伸出一只握紧的拳头,拳头的四分之三都戴满了成爪形分布的珍贵宝石。她费力地将手转过来,摊开手掌,仿佛是要给我一份藏在手心里的惊喜礼物。

但她的手里没有礼物。令人惊讶的是手本身。

她的手掌一点也不像我所见过的其他手掌。她手心里发白的突起和紫色的沟壑,与我手指下面的粉色凸起和白色的凹槽一点也不像。她的手被火烧融,冷却后变得面目全非,犹如一幅被熔浆永久改变的景色。她的手指无法全部展开,萎缩的疤痕组织使她的手变成了一只爪子。她的手心里布满了纵横交错、层层叠加的疤痕,构成了一个怪异的记号。这个符号位于她拳头的最深处,因为它的位置如此之深,以至于在突然的一阵眩晕间,我还在想那些原本该在那儿的骨头到哪里去了。这解释了为何她的手腕和手之间关结看起来是如此奇怪,她的手仿佛是一块挂在她手臂上的无生命的东西。那个记号是她手心里的一个圈,从它延伸出去,对于正常的手而言,原本应该是大拇指底下的那块肉,现在却成了一根简单的线条。

那个记号有点像字母Q,但是当时,温特小姐出人意料的痛苦的揭秘,让我大感惊讶,所以没有看清,而且这个记号仿佛是源自一门难以理解的失传语言,让我深感不安。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手伸到背后去扶椅子。

“我很抱歉,”我听见她说,“人们总是对自己身上的丑陋之处习以为常,而忘了它们在别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我坐下来,视野边缘的黑影才逐渐退去。

温特小姐握起自己受损的手掌,转过手腕,重新把戴满珠宝的拳头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握住它。

“很遗憾,你不想听我的鬼故事,李小姐。”

“我下次再听。”


我们的会面就此结束。

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我回想她写给我的那封信。我过去从未见过那么不自然、写得那么吃力的笔迹。我还以为是疾病造成的结果。可能是关节炎。现在我明白了。温特小姐,在她的整个写作生涯里,从第一本书开始,都是用左手写的。

我的书房里挂着绿色的丝绒窗帘,墙壁上有一大摊浅金色的水渍。尽管房间里一片肃静,我对它还挺满意,因为宽大的木头书桌和直立在窗户下的朴素椅子缓和了屋内的整体气氛。我打开书桌上的灯,摊开我带来的大量纸张,拿出我的十二支铅笔。铅笔都是崭新的:没有削过的红色圆柱体,我就是喜欢这样开始一个新项目。从包里拿出的最后一件东西是卷笔刀。我像用老虎钳一样在书桌边转动卷笔刀,下面放着废纸篓。

我一时冲动,爬上书桌,摸到精美的帷幔后面的窗帘杆。我的手指够到窗帘顶端,摸到窗帘挂钩和线圈。一个人几乎无法完成这项工作——窗帘都是落地的长度,带有内衬,它们的重量猛地落到我的肩头,差点把我压倒。但是几分钟后,我还是先后将两条窗帘折好,放进橱柜。我站在房间的中央,审视自己的工作成果。

窗户是一大片黑色的玻璃,在它的中央,我那黯黑却透明的鬼魂,正注视着我。她的世界与我的世界并没有多大的不同:玻璃的另一面,印出一个书桌的模糊轮廓,远处摆着一把缀满饰扣的扶手椅,椅子笼罩在一个落地灯所投射出的光晕里。但是我的椅子是红色的,她的则是灰色的;我的椅子摆在一块印度地毯上,周围是浅金色的墙壁,她的椅子则幽灵似地悬在一片无尽的模糊黑暗中,那片黑暗中还有像波浪一样的东西在移动、起伏。

我们一起收拾书桌,这是我们的一个小仪式。我们把一大堆纸分成一小叠、一小叠,并轻轻弹松每一叠纸。我们一支一支地削铅笔,转动卷笔刀的把手,看着长长的刨花卷曲着晃晃悠悠地掉进下面的废纸篓。削尖最后一支铅笔后,我们没有把它和其他铅笔放在一起,而是握在手里。

“好了,”我对她说,“准备就绪,可以工作了。”

她张开嘴巴,似乎在对我说话。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我不会速记。在会面中,我只是简单记下一些关键词,寄希望于自己在会面后马上补齐记录,这些词语足以让我回忆起谈话的内容。从第一次会面看,这种做法的效果还不错。我不时瞄一眼笔记本,然后在书写纸的中间填上温特小姐说的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形象,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举手投足。很快,我便几乎忘掉了笔记本的存在,温特小姐仿佛就在我的脑袋里说话,我像是在听写。

我留出很宽的页边距。在纸左边的空白处,我记录下温特小姐的举止、表情和姿势,它们似乎使她说的话更具深意。在右边的空白处,我什么都没有写。以后重读这些记录时,我会在这里填上自己的想法、评论和问题。

我觉得自己仿佛工作了好几个小时。起身给自己弄一杯可可喝,但时间似乎停滞了,起身弄可可并没有打断我的创作思路;我回到书桌边,重拾线索,仿佛不曾有过中断。

“人们总是对自己身上的丑陋之处习以为常,而忘了它们在别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最后,我在纸张的中间写道,然后我在纸的左边描写了一下温特小姐用另一只手护住受伤之手的样子。

我在最后一行字下面划了两道线,伸了伸懒腰。在窗户的另一边,另一个我也在伸懒腰。她拿起笔尖已被写钝的铅笔,一支一支地把它们削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