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选择在狄更斯巡回表演接近尾声时陪他一程。
菲尔德探长猜得没错,狄更斯听到我要去的消息果然很高兴。我派人送了短笺给威尔斯。这段时间威尔斯跟着狄更斯走南闯北,想必够累的了,他每隔几天还得匆匆赶回伦敦处理他自己的事,再到杂志社协助彻底反对巡回朗读会这个点子的福斯特处理狄更斯的生意。我一天之内就收到回信,而且是以我非常难得见到的形式发出,是一份电报:
亲爱的威尔基,巡回真是太有趣了!谁能料到我们的多尔毕竟是这么棒的旅伴兼经理。你一定会喜欢他的搞笑功夫,我就很喜欢。随时加入我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当然,旅费你自行负担。期待你的到来!
狄更斯
我一直很好奇火车事故后遗症对狄更斯目前每天搭火车的行程有什么影响,我们在布里斯托车站搭上往伯明翰的列车,短短几分钟内我就找到了答案。
在包厢里我坐狄更斯正对面。狄更斯独自坐一张长椅,多尔毕和威尔斯跟我坐同一边,但他们忙着聊天,所以当火车速度渐渐加快,想必只有我发现狄更斯愈来愈焦虑。狄更斯的双手先是死命抓着手杖握把,而后又去抓窗框。火车震动加剧时,他会瞥向窗外,然后迅速别开视线,又再一次瞄出去。他的脸因为白天走路晒多了太阳,比一般英国人都来得黝黑,此时转趋苍白,而且开始冒汗。接着他从口袋里拿出随身小酒瓶,喝了一大口白兰地,深深吸口气,再喝一口,才把酒瓶放下。这时他点起一根雪茄,转身跟我、多尔毕和威尔斯聊天。
狄更斯外出旅行时偏好抢眼的服饰,甚至古怪,也许还要时髦华丽。此时他穿着厚呢短大衣,外面罩着昂贵的奥赛伯爵式斗篷。他须发花白的疲惫面容和布满皱纹的古铜肤色(白兰地几乎驱走了原本的苍白)从一顶俏皮地斜戴在头上的毡帽底下往外窥探。我在布里斯托车站无意中听见虎背熊腰的多尔毕告诉细瘦稻草人似的威尔斯,那顶帽子“让老大看起来像个现代化的绅士型海盗,一双眼睛里既有恶魔的钢铁意志,也有天使的温柔怜悯”。
我猜那天早上多尔毕也喝多了白兰地。
我们聊得挺开心。这个头等车厢没有别的乘客,其他工作人员已经先行赶到伯明翰去了。狄更斯告诉我,巡回表演刚开始那天,威尔斯对多尔毕进行了非常彻底的交叉检验,测试他的办事能力。在最初几天的都会区朗读会过程中,多尔毕跟煤气和灯光人员先走,只剩威尔斯陪狄更斯搭车。如今利物浦、曼彻斯特、格拉斯哥、爱丁堡和布里斯托的场次都已经完成,多尔毕果然有两把刷子,那些地方都没有出大纰漏,所以就留下来跟狄更斯同行,狄更斯显然非常开心。后续的巡演城市包括伯明翰、阿伯丁、朴次茅斯,之后就回到伦敦做最后几场表演。
被日后另一位客户——某个名叫马克·吐温的美国作家——形容为开心大猩猩的多尔毕带了一个大型柳条篮上车,此时他从篮子里取出桌布,铺在他带来架在车厢中央的小型折叠桌上。接着他张罗了一桌自助式午餐,菜色包括鳀角水煮蛋三明治、鲔鱼蛋黄酱、冷禽肉和牛舌、罐头牛肉,甜点则有羊乳干酪和樱桃馅儿饼。他帮大家倒了风味挺不错的红酒,还在洗手槽倒满冰块,用来冰镇鸡尾酒。我们其他人还在享用午餐,多尔毕已经开始用酒精灯加热咖啡。无论这个笑容极具感染力、说话带点讨喜的结巴的大块头美髯公私底下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他办事效率极高。
等到冰镇鸡尾酒喝完,又开了第二瓶红酒,我们大家开始欢唱旅行歌曲。过去十年来我跟狄更斯一起在英国或欧洲大陆旅行时,也唱过其中几首曲子。这天火车接近伯明翰时,狄更斯在众人鼓舞下跳了一支欢乐的水手号角舞,我们大家吹口哨为他伴奏。等他跳完已经气喘吁吁,多尔毕为他斟了最后一杯鸡尾酒。接下来狄更斯教我们大家唱德国歌剧《魔弹射手》(Der Freisch tz)里的饮酒歌。这时有一列特快车轰隆隆地奔驰而过,驶往相反方向。强大的气流掀走狄更斯日渐童秃的头颅上那顶可爱的毡帽。平时病恹恹、看似缺乏运动细胞的威尔斯长手臂咻地伸到车窗外一捞,赶在那顶帽子永远遁入乡间之前及时抓住它。我们大家齐声鼓掌,狄更斯满怀感激地拍拍威尔斯背部。
“巡演刚开始时,我在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况下损失了一顶海豹皮帽。”狄更斯从威尔斯手中接过帽子戴回头上时对我说,“如果这顶也掉了,我会很舍不得。幸好威尔斯是板球外野守备高手,我不记得他最擅长的是后外野还是后内野,总之他的守备能力是板球界的传奇。他的书架几乎被奖杯压垮了。”
“我从来没打过板……”威尔斯连忙否认。
“无所谓,无所谓。”狄更斯笑着说,又拍拍威尔斯的背部。多尔毕哈哈大笑,那笑声恐怕传遍了整列火车。
到了伯明翰,我算是体验到了这次巡回演出的组织结构和时间掌控。
我住过的旅馆不算少,这类旅行虽然通常都很宜人,但我非常清楚过去这个冬天和春季狄更斯健康状况不太理想,也从个人经验确知这种舟车劳顿晓行夜宿的生活无助于病体的康复。狄更斯曾经对我透露,他左眼始终视力模糊、疼痛不堪;肚子整日发胀,一路上饱受胀气之苦;火车的震动让他作呕眩晕;他在每一站表演时只做短暂停留,往往还没休息够就得上路。这种几乎天天搭车、晚上还有累人演出的日子简直把狄更斯的耐力推向极限,甚至超越了他的承受力。
火车抵达伯明翰,狄更斯一到旅馆还没休息,也没打开行李,就急忙赶往戏院。威尔斯有别的事要处理,我跟多尔毕陪狄更斯过去。
狄更斯在戏院老板陪同下巡视一圈,立刻要求做些调整。戏院早先已经依照他的指示拆除或围起舞台两侧和一部分包厢的座位。此时狄更斯站在他特制的讲台上,又要求撤掉舞台两侧更多座位。全场每一位观众都得在他的直视范围内,不受任何阻挡。根据我的理解,观众不但要能清楚看见他,他也要能跟他们一一对望。
他的先遣人员已经在舞台上架起一块紫红色隔屏,作为他朗读时的背景。那块隔屏高两米,宽四点五米,隔屏跟讲台之间铺了跟隔屏同色的地毯。特殊灯具也已经架设完毕。狄更斯的煤气专家和灯光师在讲台两侧各架设一根高三点五米的直立导管。两条导管上方架着一排横向的煤气灯和锡制反光板。这排灯光被另一块紫红色隔屏遮住,观众看不到。除了这些强力照明之外,两条导管上面还各安装了一盏煤气灯,用绿色灯罩遮挡,光线直射向表演者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