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深宫皇子
耶律贤已经整整两天无法入睡了,今日天快亮时,他才有些蒙眬的睡意,但睡着后,就又回到了那个梦境。
十几年来,他永远在做这样的噩梦。漆黑的夜里,无穷无尽的营帐,他在营帐中跑着,可是一个活人也找不到。他又变回了那个四岁的孩子,在无尽的恐惧和望不到头的营帐中跑着,后面似乎有着极为可怕的东西在追着他。
“父皇、母后、甄娘娘、大哥、皇祖母,你们在哪儿……”他想喊,可是,他喊不出口,每每这时候,似乎就有一种力量扼着他的咽喉。
他一直在跑,可他是如此的弱小,怎么跑也跑不出去,一直到再也跑不动摔倒在地。忽然间,黑暗中出现了他所期盼的亲人,父皇、母后、甄皇后、哥哥,还有太后祖母,然而他们再不会如往日般把他抱起、哄他,给他拥抱和亲吻。他们每个人都一身是血,面色铁青,身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伤口,他们似在看着他,但又似没有在看着他,眼神空洞。
恐怖的狞笑声连绵不绝地传来,无所不在,无从逃遁:“他们都死了,都已经死了……”
耶律贤发出尖锐的惨叫,一声又一声。是的,他们都死了,都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如此冰冷和黑暗,让他再也没有庇护的怀抱。
他缩成一团,不住发抖,这黑暗、这冰冷如深入他的骨髓,终其一世不得解脱。就在最冷最恐惧的时候,温暖的手臂抱住了他,一个声音低声叫着:“明扆、明扆,你没事吧?”
耶律贤闭着眼睛,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如同过去许多年无数次噩梦中醒来,在这样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寒冷中,还有这双手臂,虽然不足将他永远带离寒冷的黑暗,却能够在短时间内安抚他的恐惧和冰冷。
耶律贤闭着眼睛,半晌,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一笑:“没事,只是又做噩梦了。”
多少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无法入睡,想着父母亲哭号不止,永远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温暖的手安抚着他,喂他吃饭、陪他喝药、教他握笔写字、带他骑马射箭……
所有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活得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活着?每每自噩梦中惊叫着醒来,他经常会涌起这种自我厌弃的感觉。多少次,如果不是身边这个人,他是不是早已经在这种自厌的情绪下崩溃了?
然而就算在这个人面前,他仍然无法完全坦言自己的那种自厌和自责,甚至是对自己的痛恨。他是如此地软弱无能,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不管曾经有过多少的筹划和抱负,然而现实中,他依旧只是个深宫中一言一行都被监控着的皇子,而在梦中,他永远只是一个四岁小儿,无法逃离的黑暗,无法挣脱的魔爪……
耶律贤定了定神,沉默半晌,缓缓地抬起头:“德让,你来了?”
“是。”韩德让看着耶律贤苍白的脸色,有些懊恼,“早知道你这两天状况不好,我昨天就算再晚也应该进宫来。”
“我这是十几年的老毛病了,你难道还不知道?你来与不来,都没有影响。何况……”耶律贤顿了一顿,道,“你昨天见过思温宰相了?”
“已经与思温宰相说过了,春捺钵时,想办法让你们见面。”
这种见面,自然不是众目睽睽之下的饮宴骑射中“见一面”,而是有所目的的单独会谈,必须要事先安排。穆宗耶律璟在祥古山事变中渔翁得利,成功登上皇位后,开始对朝中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清洗。宗室亲王、重臣部族,不是谋逆,就是叛逃……他总有这么多罪名,等着那些他认为没有完全臣服他、怀着“异心”的人。
养在宫中近在眼前,又是世宗嫡子的耶律贤,能够在频频谋逆的案子中一次又一次躲过,不只因为他自己足够小心谨慎,也因为有着太多的人在关心着他,保护着他。
他最信任的,莫过于眼前这个人。
韩德让转头,问站在身边的近侍:“大王这几天睡得如何?”
楚补嗫嚅不敢回答。耶律贤知道不能不答,只得苦笑着:“白天还好,夜里……睡不到一个时辰,还全要点着灯……”
韩德让皱眉,他是最清楚耶律贤身体的,听着便觉不对:“我出去前,还不是这样的,怎么这几天又恶化了。最近又遇上什么事了?”
楚补叹气,看耶律贤一眼,才敢答道:“前几日大王与主上用宴,不想主上因为鹿苑跑了几只心爱的鹿,一怒之下把鹿人寿哥给亲手肢解了。大王受了惊,当时虽未发作,但回来就睡眠不稳了。”
韩德让长叹一声,他自然是知道,耶律贤年幼遭变,心思较常人深了许多,在穆宗面前一直不曾有什么破绽露出。但毕竟神魂难安,又长期病弱损了精气,多年来又在耶律璟身边精神紧张,虽然人前不显,但饮食睡眠均受到极大的影响。
穆宗近年来晨昏颠倒,往往白天睡觉,夜里饮宴,国人皆称其为“睡王”。他为了昭示自己对世宗之子的恩养和慈爱,经常召耶律贤一起饮宴。但他这种故作姿态的宠爱,反而对耶律贤的健康更加摧残。
耶律贤每经历一次烈酒和血腥之后,就会做噩梦。可明知如此,耶律贤也得恭敬和感激地领受,韩德让亦无可奈何。
此前,耶律贤又被穆宗拉去饮宴,回来之后,就噩梦不断,他本不欲再提此事,见楚补说起,便冷笑一声:“如此残暴,国运焉能长久。我大辽列祖列宗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就要亡在他的手里了。”
韩德让大惊,忙阻止:“大王慎言!”
耶律贤方才噩梦中醒来,一时情绪难以控制,见韩德让劝解,也冷静下来,摇了摇头苦笑:“十五年来,我事事小心,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如今在自己房中,也不能说一句吗?”
韩德让长叹一声,知道这次的事,对他刺激极大,不敢再劝,只得岔开话题,问楚补:“迪里姑开了药没有?”迪里姑是韩匡嗣亲自安排给耶律贤长期跟随的御医。
楚补忙捧了药上来:“迪里姑大人已经开了药,可是……”他为难地看看耶律贤。这些药从小吃到大,吃得耶律贤已经麻木、恶心,也越来越没感觉了。韩德让亦知,却不说破,只笑道:“好歹喝一点吧,我带了东门老赵家的蜜饯给你。”说罢一指几案上一只陶制小罐。
耶律贤看到那熟悉的小罐,笑道:“罢了,拿来我喝吧。”一口气将楚补呈上的药喝了,又开了那陶罐吃了几块蜜饯,长长地出了口气。
当日初回上京时,他年纪小,每天躺在病榻上,吃着无穷无尽的苦药,想着父母的惨死之痛,又是恐惧又是孤独,恨不得随父母一起去了,免得在这世间受这许多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