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7页)
“刚刚差点儿就完了,是吧?”她说着,拉起艾格尔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对他微笑着。
艾格尔惶恐地点了点头。
她脸颊上的皮肤很湿润,他感觉到手心下有一阵难以察觉的颤抖,他觉得这个接触在某种方式上有点无礼。
他不由得想到童年时期的一次经历,那时候他大概十一岁,康茨施托克尔半夜把他从床上拖出来,让艾格尔在一头小牛的出生过程中给他帮忙。从几小时前开始,那头母牛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它不安地转着圈子,它的口鼻在墙上磨得都流血了。最终它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叫声,侧躺进秸秆堆里。在煤油灯摇曳的灯光下小艾格尔看到,它的眼睛旋转着,它身体的裂缝里流出了黏稠的液体。
当小牛犊的前腿露出来的时候,一直沉默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的康茨施托克尔站起来,把他的衣袖高高卷起来。但是小牛不再动了,母牛安静地躺在那儿。
忽然它抬起头,开始咆哮,它咆哮的声音让艾格尔的心里都打起了寒战。
“小牛死了!”康茨施托克尔说。然后他们一起把死去的小牛从它母亲的身体里拽了出来。
艾格尔拉着小牛的脖子,牛皮湿润柔软,有那么短短的一刻,他认为他感觉到了脉搏,在他的手指下仅仅跳动了一下的脉搏。他屏住呼吸,然后却没再发生什么。
康茨施托克尔把软绵绵的小牛背到了野外。外面天已经开始微微发亮,小艾格尔站在牛棚里,清洗着地板,用干草把母牛的皮毛擦干,心里想着那头生命只持续了一个心跳那么久的小牛犊。
那个胖胖的女人微笑着。“我想,我应该是没有受伤,”她说,“只有大腿上有点疼。现在我们两个可以一起瘸着腿走下山谷了。”
“不,”艾格尔说着,站了起来,“我自己走!每个人瘸着腿自己走自己的!”
玛丽去世后的日子里,艾格尔虽然不时把行动不灵便的女游客举起来渡过一条山林小溪,或者牵着她们的手把她们拉上一个滑溜的岩峰,但是除此以外,他没有长于一瞬间的碰过任何一个女人。一定程度上把自己的生活重新安顿好,对他来说已经够困难了,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失去这么多年才在他心里慢慢展开的平静。
其实他连玛丽都并不怎么了解,其他所有的女人对他来说更加是个谜了。他不知道,她们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她们在他面前说的做的,多数时候让他迷惑、愤怒或者让他陷于一种内心的僵滞,从这种僵滞中他只能很慢地走出来。
有一次在金岩羚羊客栈,一个季节女工把她沉重、有着厨房味道的身体迎面挤向他,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咸湿的话,这些话把他完全打乱了,以至于他连汤钱都没有付,就冲出了客栈。为了平静下来,他在冰冻的山坡上踱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半个晚上。
类似这样的时刻总是能扰乱他的灵魂,但是这样的时刻变得越来越少,直到最终再也没发生过了。他对此也没有不高兴。他拥有过一次爱情,又失去了它,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遇到可以与之相媲美的了,这对他来说是已经确定了的。与仍会一再汹涌在他身体里的情欲的斗争,是一场他打算一个人进行到底的战争。
然而,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还是又经历了一段“恋情”。至少在那个秋季里的短短几天,它挑战过他想一个人度过余生的渴望。
近期一段时间他注意到,他床头那堵墙后面的教室里气氛变了:孩子们惯常的喊叫更加大声。一直以来,每次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他们都是随着尽情释放的欢呼声奔跑着冲出教室,现在他们的奔跑好像完全不受任何拘束了。学生们这些最新获得的、喧闹的自信,显然是因为村子小学的老师退休了。
这位老师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对一代又一代村民孩子的教育中度过的。他教他们阅读和计算的基础知识,试图把这些知识种植到他们懒于思考、从不为未来着想的脑子里。在必要的时候,他会借助自己拧的牛尾鞭的帮助。
这位老教师在上完最后一节课后,打开窗户,把粉笔盒连同里面剩下的粉笔都倒进玫瑰花坛里,当天就离开了村子。这让村议会的成员惊慌失措,尤其是因为很难这么快找到一个接任者————他需要热衷于在成群的牧牛和滑雪游客间继续发展他的人生轨迹。
这个问题在安娜·霍勒尔的身上找到了解决方法,她是相邻山谷的早已经退休多年的老师,在沉默的感激中接受了这个暂时在学校授课的职位邀请。
安娜·霍勒尔与之前的老师对教育有着不同的理念,她相信孩子们内在的发展力量,把那根旧的牛尾鞭挂到了学校外面的墙上。它在墙上随着岁月风化,变成了野常春藤的爬墙助手。
然而,艾格尔并不觉得这种新的教育方式有什么了不起。一天早上,他爬起来,走到那边。
“抱歉,但是这实在太吵了。一个男人终究还是需要他的安静的。”
“看在老天的份上,您是谁呢?”
“我叫艾格尔,住在旁边。我的床大概就在这个位置,就在黑板后面。”
这位女老师向他走近一步。她至少比他矮一头半,但是有孩子们在她背后——他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盯着艾格尔,她看起来很有威胁性,而且完全不准备做任何妥协。
艾格尔很想说点什么,可是他只是低头缄默地看着亚麻地毡。忽然他觉得自己站在那儿很傻:一个年老的男人,带着可笑的抱怨,连小孩子们都可以不加掩饰地惊讶地盯着他看。
“人们没办法选择邻居是谁,”女老师说,“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您是一个粗俗的蠢人!忽然就冲进我的课堂,不请自来,没有梳头,没有刮胡子,甚至还穿着一条衬裤,或者您穿的那到底是个什么啊?”
“是一条睡裤,”艾格尔咕嘟着说,他已经十分后悔走到这儿来了,“不过已经缝了几个补丁。”
安娜·霍勒尔叹了一口气。“请您现在立即离开我的教室,”她说,“当您洗漱好,刮了胡子,穿戴整齐后,我不介意您再回来!”
艾格尔没有再回来。他学着容忍这噪音,或者有必要时,往耳朵里塞上苔藓,对他来说这件事就算解决了,可能也就这样持续下去了,如果不是在接下来的星期天他的门被用力敲了三下。安娜·霍勒尔的手里拿着一块蛋糕,站在外面。
“我想,我应该给您带些吃的来。”她说,“桌子在哪儿呢?”
艾格尔把他家里唯一能坐的地方让给了她,那是一个他自己做的挤牛奶时用的小木头凳子,蛋糕则被放在他的一个老储物箱上。出于对坏时光的隐秘的害怕,他在那个箱子里存放了一些罐头食品——哈克迈尔最精细的洋葱和肉——和一双温暖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