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7页)

艾格尔也睡着了,当他又醒来的时候,女老师蜷缩成一团躺在一边,他能听到她用枕头压抑着的啜泣的声音。他犹豫不决地在她身边躺了一阵儿,然后他明白,没什么他能做的了。他轻轻地起床,走了。

在同一年,村子里来了新的老师,一个有着娃娃脸的年轻男子,留着齐肩的、扎成一个小辫子的长发。他会在晚上织毛衣,或者用树根雕刻小小的、扭曲的耶稣受难像来打发时间。

旧时代里那种安静与纪律再也没有返回学校,艾格尔也逐渐习惯了他卧室墙后面的吵闹。

后来,他只见过一次安娜·霍勒尔。她拿着购物篮子走在村子的广场上。她走得很慢,迈着不自然的碎步子,低着头,好像陷入了沉思。当她发现艾格尔时,她举起手,像人们跟小孩子摆手时一样,挥动着手指向他打招呼示意。艾格尔快速地看向地上。后来他为自己在那一刻的胆怯而感到羞愧。

安娜·霍勒尔悄悄地离开了村子,就像她来的时候那样。在一个寒冷的早上,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她带着两只箱子登上了邮车,坐到最后一排,闭上眼睛,据司机后来讲,她在整个行程中没睁开过眼睛,一次都没有。

那年秋天很早就开始下雪了,安娜·霍勒尔离开没几星期后,滑雪游客们已经在山谷缆车站前排很长的队了。一直到晚上很晚,村子里还到处可以听见滑雪板固定器的金属质感的咔嚓声,和滑雪鞋的嘎吱嘎吱声。

临近圣诞节前的一天,天气寒冷,阳光明媚,艾格尔带着几个比较年长的人在雪地散步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街道另外一侧迎面走来了一伙神态激动的游客,后面跟着几个当地村民、一个乡村警察还有一群挤挤攘攘乱喊乱叫的孩子。

两个穿着滑雪衣的年轻男人把他们的滑雪板组装改造成了一个临时担架,抬着一个显然要用最大的小心谨慎才能搬运的东西。那两个男人用一种奇怪的敬畏对待那个东西,他们的敬畏让艾格尔想到了辅助弥撒男孩们的热忱,他们怀着那种热忱在星期天礼拜仪式上围着圣坛走来走去。他穿过街道,想去仔细看看那边的热闹,可是他看到的景象,让他的呼吸都停顿了:在那个临时担架上躺着的是羊角汉斯。

有一刻艾格尔认为他肯定是丧失了理智,但是毋庸置疑的,在他面前躺着的就是那个牧羊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牧羊人还剩余的部分。他的身体被冰冻得僵挺。就可以辨认出的部分而言:他少了一条腿,而另一条腿荒诞地扭曲着,伸出到担架外面;他的胳膊紧紧绕在胸前,两只手上挂着干枯的碎肉,几乎完全裸露着的手指骨头弯曲得像鸟的爪子;他的头深深向后仰着,好像有人用暴力把它拽到后面似的;冰把他的半张脸从骨头上撕了下来,露出了他的整副牙齿和蓝黑色的牙龈,看起来他好像在咧着嘴笑;虽然一双眼睑已经没了,但两只眼睛却丝毫未损,看上去像是瞪得大大地盯着天空。

艾格尔转过身去,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他感到恶心,耳朵里低沉地嗡嗡作响。他想跟那几个男人说些什么——可是又能说什么呢?他的脑子里飞舞着各种想法,可是他不能理解其中任何一种。当他再转过身去,他们早就已经走远了,远远地在街道的后面,他们抬着冰冷的尸体向教堂走去。乡村警察走在担架的一侧,另一侧是牧羊人的腿,像一段枯萎的树根一样突出在空气里。

几个爱冒险的滑雪远足的游客,在滑雪道上方的冰川裂缝里发现了羊角汉斯。他们用了几小时,才把他从永恒的冰块里凿出来。

裂缝的狭窄最大程度地挡住了鸟类和其他动物,冰把他的躯体贮存了几十年,只是少了一条腿。人们推测着:也许是在他滑到冰缝之前,那只腿被一只动物咬住了;或者是被一块岩石打掉了;再或者是为了逃脱,他在绝望的状态中自己把那条腿拽下来了。

这个谜无法解开,那条腿就是找不到了,身体上的残端也不会透露什么的,它仅仅就是一个残端,被一层薄薄的冰覆盖着,边缘上的肉散成一缕一缕的,正中心是蓝黑色的,像牧羊人牙龈的颜色一样。

死者被送进了教堂,好让每一个想和他道别的人都可以来跟他道别。但是除了几个游客来亲眼观察这个神秘的、在烛光中安放着的冰冻尸体,尽可能从所有的角度把它拍到照片上,没有其他任何人来。没有人认识羊角汉斯,也没有人记得他。因为天气预报报告了即将上升的气温,人们第二天就把他埋葬了。

这个意外的重逢让艾格尔很震惊,在羊角汉斯的失踪和他又重新出现之间几乎隔着艾格尔的整整一生。

在他内心的眼睛里他看到:那个透明的身影跳着大步子逐渐远离,消失在暴风雪的白色寂静里。他是怎么跑到几公里外的冰川上去的呢?他去那里找什么呢?他最后又遭遇了什么?艾格尔想到那条失踪的腿时就会打寒战,那条腿可能现在还卡在冰川的某个角落。或许过几年后它也会被找到,被激动的滑雪游客作为稀奇的战利品扛在肩上带下山谷。估计对羊角汉斯来说这一切都无所谓了,他现在不再躺在冰里,而是躺在泥土里,无论如何已经获得他的安宁了。

艾格尔想到他在俄罗斯的那段时间里遇到的无数死去的人。在俄罗斯的冰天雪地中的尸体上的各种狰狞、痛苦表情,是他一生中看到过的最可怕的事物。

与他们相反,羊角汉斯看起来是幸福的,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他的最后一小时里,他肯定是对着天空在笑的,艾格尔想着,他肯定是把那条腿作为抵押扔到了魔鬼的喉咙里。他喜欢这个假想,这个假想里有一些让他感到安慰的东西。

但是还有另外一个想法,让他沉思:冰冻着的牧羊人好像透过一扇时光的窗户看着他。羊角汉斯冲向天空的脸上的神态里,还蕴有一些简直似青春年少的感觉。那时候,当艾格尔在他的小木屋里发现病危的他,用木头背椅把他背下山谷的时候,他应该是四十多岁或者五十多岁。艾格尔如今已经七十大几岁了,他觉得自己一点儿都没有变年轻。山上的生活和工作留下了它们的痕迹。他身上的一切都弯曲、歪斜了。他的背形成了一道紧紧的弧线,努力向大地汇合,而他越来越经常地感到他的脊椎骨要比他的头还高了。虽然他还能稳固地站在山上,连秋天里强劲的下降风都不能让他失去平衡。但是他像是一棵站在那儿的树木,树木的里面已经腐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