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阿吉翁(第2/9页)
此时已临近傍晚,从高高的窗口看出去,雾气朦胧。一个仆人默默地将一盏点亮的灯端了进来。这所豪华宅邸的宁静,遥远的大城市隐隐约约的喧闹声,身处高大而空旷的房间里的孤独——他仿佛在坐牢,无所事事,对美好未来的无把握等等这一切,与时下伦敦深秋越来越浓重的夜色搅和在一起,他就好像是从希望的顶峰跌入黑暗的深渊,这使他感到沮丧,就这样,他独自靠在椅子上倾听着、等待着,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不想再等了,他疲倦了,便朝那挺精致的客床上一躺,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他被人叫醒了,起先他还以为是在深更半夜,仆人告诉他,正在等年轻的先生共进晚餐,希望他抓紧时间。阿吉翁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眯着眼睛跟在仆人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房间和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了宽敞的餐厅。餐厅中央挂着一盏枝形大吊灯,把整个餐厅照得通明透亮,身着天鹅绒长裙,一身珠光宝气的女主人透过眼镜片正在打量着他,据男主人介绍,坐在餐桌上的还有两位神职人员,他们要在进餐时对这位年轻人进行严厉的考试。他们首先需要了解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对基督教是否绝对忠诚。睡眼惺忪的耶稣使徒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别人向他所提的问题弄明白,可是他什么也回答不出;他怕得要命,可对其他候选人的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的人们对他很友好。晚餐后,在隔壁房间,在地图上,阿吉翁第一次看见了他应该宣传《圣经》的地方,在印度地图上,这是一块黄色的斑点,在孟买的南面。
第二天,他又被带去见一位威严的老先生。他是商人的最高宗教顾问。这位白发老人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这位本分的年轻人吸引住了。他知道他很快了解了罗伯特的思想和为人。因为他不是最清楚他对宗教信仰方面的进取心如何,老先生不能不抱歉地提醒他,此番远渡重洋的风险和南方这个地方的可怕;如果一个人没有特殊的天分,或者没有特别的爱好,而冒随时可能牺牲的风险,那似乎是不值得的。他将手轻轻地按在这位候选人的肩头,说:“您说得很好,也许都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很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您想前往印度?是出于某个世俗的理想和愿望呢?还是只是为了给贫困的异教徒带去我们亲爱的基督教福音?亲爱的朋友,请您敞开心扉,不要有什么顾虑。”罗伯特·阿吉翁听他这么一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一个说谎的人,谎言被人当场拆穿似的。他垂下双眼,一阵沉默之后,终于坦率地承认,如果不是热带国家稀有而漂亮的动植物,特别是蝴蝶吸引他的话,他就可能不会有报名去印度的想法,那当然谈不上传教去了。长者和善地看着这位年轻人将自己的最后的秘密和盘托出,不再有什么隐匿的了,便微笑着朝他点点头,友好地说:“结束这罪恶的念头吧,我亲爱的年轻人!您可以前往印度了。”说罢,长者变得严肃起来,他向年轻人伸出双手,用《圣经》上的话郑重地为年轻人祝福。
三个星期后,年轻的传教士带着他的行装,踏上了漫漫旅途。他乘坐的是一艘漂亮的帆船,年轻人目送着自己的故土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大海之中,在第一个星期,在抵达西班牙的途中,他领略了大海的变化无常和危险。如今,人们从欧洲前往印度,登上舒适的海轮,穿过非洲大陆北面的苏伊士运河,吃饱睡足,要不了几天,就能见到印度大陆的海岸线了。可在当时,船必须绕过整个非洲大陆,历经数月,受尽折磨,时而巨浪滔天;时而风平浪静,船就像瘫痪了一样,炎热、寒冷、饥饿,再加上睡眠不足,凡是能平安抵达的人,很长时间不会愿意再作一次尝试,而是学习站得稳一些。传教士也是这么回事。从英国到印度的这次航程他总共花去了一百五十六天,在港口城市孟买上岸时,他已又黑又瘦。
尽管如此,他的心情还是愉快的,他对这个世界仍充满了好奇心,虽然这种心情减退了些,就如同他在沿途像一个探索者那样踏上每一个海滩,带着敬畏的好奇心,游览每一个陌生的棕榈树国家一样,现在他鼓足无坚不摧的勇气,张大了贪婪的眼睛,踏上印度大地,走进这座美丽而光辉的城市。
首先,他寻找别人向他推荐的住处,住处找到了,它坐落在市郊一条僻静的椰树成荫的巷子里。走进大门,他瞥了一眼小小的庭前花园,尽管此时有极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做,有更加重要的东西要观察,但他还是找到时间,发现了一株灌木,这株灌木开着一朵朵硕大的金黄色的花,一群漂亮的白蝴蝶正围在花朵的四周翩翩起舞。他在宽敞的走廊的阴影里踏上平坦的台阶,走进大门的时候,双眼还痴迷地盯着那幅图画。一个侍者身份的印度教徒身穿白色制服,下露黑黝黝的双腿,这位仆人快速走过冰冷的红砖地,向他鞠了一躬,便开始讲起带鼻音的抑扬顿挫的印地语。但仆人发觉来客听不懂他说的话,便向他再一鞠躬,然后恭敬地引着他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他们来到了一扇门前,其实这扇门没有门,门框上挂着由树皮纤维织成的门帘,此时,门帘的一角掀在门内的一边,门里面有一位男士,细高个子,身着华丽的白色长袍,赤脚穿着一双草凉鞋。他叽里咕噜地讲着一连串听不懂的印地语训斥那个替他带路的仆人,仆人弯着腰,沿着墙边慢慢挪动着脚步,他向阿吉翁求助,并用英语请年轻人进去。
出于礼貌,传教士请求主人对他未经约见便突然登门表示歉意,同时他也为那个并没有做错什么事的可怜的仆人开脱几句。男主人显得有些不耐烦:“马上您就要学习同这些令人讨厌的家伙打交道了。快请进,先生,我正等着您!”
“布拉德利先生,您好吗?”来者客气地问候道,自从踏进异国的人家和见到他的顾问、导师和同事的这一刻起,一种陌生感和寒意油然而生。
“我就是布拉德利,看来您就是阿吉翁先生了,快请进。不知您的午餐用过没有?”他令人为他端来一碗羊肉咖喱米饭。这个瘦高个男人凭着侨民和商业间谍的身份极为专横和粗暴,以他的经验一下子就对这位客人的经历有所了解。他分配给他一个房间,让他参观这幢房子,收下他的介绍信和委任书,回答传教士提出的一些好奇的问题,还关照他一些印度的生活习俗。他差使着四个印度仆人,他一边大声地命令他们,呵斥他们,一边愤怒地穿过发出回声的房子。他还命令一个印度裁缝立即为阿吉翁定制一打印度流行的服装。这一切尽管并不大符合新来者的心意,但他对此还是感激的,但心里多少有点害怕。按这位年轻人的本意来说,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太平地进入印度,悄悄做一些事情,把他的第一印象和他许多深刻的对此次航海的回忆向一位朋友痛痛快快地倾吐一番。他在历时半年的航海生活中学会了简朴,学会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他总能泰然处之。傍晚时分,布拉德利先生回城了,那里有买卖在等着他。这位新教小伙子快活地松了一口气,他打算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独自一个人庆祝自己抵达,也可以对印度国土表示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