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5页)
“天啊,我得再来一杯才能说下去。谢谢,将军。”克劳德揩揩眼睛,“怎么说呢,是我的私事。我在机场同你们分手后,回到别墅睡了一会。我让金一大早来与我会合,去接她家人。到了早上六点,六点过一刻,六点半,甚至七点了,还不见她人影。我的头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我把他敷衍了过去。七点一刻,七点半,都到了八点,金还是影都没有。头又打来电话,说:‘还不他妈快点赶到使馆来。大家都上了飞机。’去他妈的头,他也就是个匈牙利杂种而已。我拿起几支枪,开车穿过西贡,去找金。谁还管白天戒严,街上到处是人,人人跑东跑西,设法找路子逃出去。城里乱,城外倒是较静,生活也正常。我看到金的邻居挂出了共产分子的旗帜,就在前一周,同样这些人,挂的还是你们的旗呢。我问他们,金在哪。他们回答说,不知道那个美国佬婊子在哪。我恨不得当场崩了他们。想归想,当时街两旁的人一个个瞪着我,那里肯定有越共,我不能等着被抓,于是开车赶回别墅。到了十点钟,金还没来。我不能再等,坐在车里哭了。过去三十年,我没为哪个女孩哭过,可这次,妈的,我哭了。我开车直奔使馆,到了那里,发现根本进不去。前面说了,围着使馆有好几千人。学你的样,将军,我没拔车钥匙。某个共产杂碎不定这会儿正开着我的贝莱尔款雪佛兰开心呢。接下来,打仗似的,我在人堆里往前挤。抵死不让路给自己同胞的越南人,竟给我让出一条路来。没错,我是又推又搡又叫,他们很多也推我搡我冲我大叫。越近使馆,越难前进,即便这样,我还是靠近了使馆墙根,看到了站在墙上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他们也看到了人堆里的我。我知道,再靠近点,就获救了。我浑身是汗,衬衣也被扯烂,前面堵满了。他们不知道后边有个美国人,我拍他们肩,他们不回头。我只有对他们不客气了,拽头发、揪耳朵、薅衣领,连拖带拉杀出条路来。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起初,我还讲体面,不叫也不喊,但很快就大叫大喊起来:‘让我过去。我是美国人。他妈的。’谢天谢地,挤到了墙根,海军陆战队队员探身攥住我的手,把我拉上了墙。那一刻,我他妈差点又哭了。”克劳德喝完杯中残酒,咣地将杯子重重放到将军办公桌上。“我没这么狼狈过,不过,也他妈从来没因为是美国人这么开心过。”
将军给每人倒上双份苏格兰威士忌。克劳德与我只是静静坐着。
“敬你,克劳德。”我向他举起酒杯,说道,“祝贺你。”
他举起酒杯,问道:“祝贺什么?”
“祝贺你现在终于明白,做越南人是什么感觉。”
他发出一声笑,短而苦涩。
“我刚才就这么想。”
美国无线广播电台播放的《白色圣诞》被定为西贡撤离进入最后阶段的信号。但是,就连这个安排也不是完全按计划实施。原因之一,定这首歌为信号,是最高机密,应该只有美国人及其盟友知晓,事实是,西贡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机密。至于第二个原因,克劳德说:“你猜发生了什么?电台音乐主持找不到这首歌的平·克劳斯贝版本。他翻箱倒柜地找磁带,不说也知道,找不到了。”“那怎么办?”将军问道。“最后找到了田纳西·尔尼·福特版磁带,就播放它了。”“那又是谁?”我问道。“我怎么知道?好在曲调歌词一样。”“这事情,”我说道,“也在意料之中。”克劳德点点头。“全乱套了,但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被提起。”
许多将军和政客,每晚临睡前都会用这句话做祷告。不过,比较而言,有些事才真叫乱。拿西贡最后撤离阶段的行动代号“频风”来说。取这个代号便预示撤离最后阶段会多么混乱。过去一年,我在思考,是否可以凭此起诉美国政府严重失职,至少起诉它文学造诣差劲,导致了严重过失。真不知道,军中哪个主(猪)脑,紧绷两瓣屁股,挤出这个行动代号?难道谁都没想过,“频风”可能教人联想到让日本突击队队员发疯的“神风”?难道谁都没想到,“频风”更有可能教一帮对历史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想到放屁产生的效应吗?放屁可以引起连锁反应,所以才有了频率一说,这可是很有名的理论哩。或者,难道是我有眼无珠,不识这位军中主(猪)脑是一本正经的搞笑高手?说不定直戳我同胞痛处的《白色圣诞》也是此君之选。他不想想,我的同胞既不过圣诞节,也从未见“白色”圣诞节。难道这位不知姓名的搞笑者没预见到,美国直升机搅起的污浊气流,打在没能撤离的人的脸上,相等于冲他们的脸放了一个巨大的屁吗?是因为愚昧呢,还是为了讽刺?权衡再三,我还是选择后者,讽刺为美国人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这种解读也是事后唯一能补救的。或说这场战争是降到我们头上的天灾,或说这场战争是我们咎由自取,全看你个人立场。不管怎么说,它是一场悲剧。这场悲剧唯一的问题是结束地不干不净,不像喜剧没什么牵挂,它仍让我们,尤其将军,耿耿于怀。这不,将军将话题转到了正事。
“你能来,我很高兴,克劳德。你来得正是时候。”
克劳德耸耸肩。“我的强项之一向来是‘来得正是时候’,将军。”
“正如撤离西贡前你告诫我的,我们遇到了问题。”
“哪方面问题?我没记错的话,我要您提防的可不止一个问题。”
“我们中出了内奸。有间谍。”
像要证实似的,俩人瞅着我,我紧张得胃一阵痉挛,但表面上,我不动声色。将军说出了一个名字,酒仙少校的名字,我的胃这才有所舒缓。“我不认识这个人。”克劳德说道。
“他是个普通男人,并不是出色军官。我们眼前这位年轻朋友做出的决定,带他来到美国。”
“您要还记得,将军,他——”
“那几乎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当时很累,才会犯了一个错误,让你来定撤离西贡人员名单。我不怪你,怪自己。现在,是改正错误的时候了。”
“您为什么认定他是间谍?”
“第一,他是中国人。第二,留在西贡的耳目告诉我,他家人日子过得非常非常好。第三,他很胖。我一向不喜欢胖的男人。”
“不能因为他是中国人,就认定他是间谍,将军。”
“我可不是种族主义者,克劳德。不管手下人什么血统,比如我们身边这位年轻朋友,我一视同仁。但是,这个少校不同,他在西贡的家人现在过得那么好,令人怀疑。他们为什么过得好?是谁让他们旺?共党对我们军官及其家人可是了如指掌,其他军官的家人,在越南的,没有一个过得好,偏偏他家过得好,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