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页)

地方官张着嘴,身子一直趴在旅行箱上,嘴巴一直对着箱子说话,好像在对着一个敞口墓穴说话。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心里的话:“我喜欢你,我的儿子!”而只是说:“他死得很安详!那是在一个真正的五月之夜,各种鸟儿都在鸣叫歌唱,你还记得那只金丝雀吗?它唱得最响亮。亚克斯把所有的靴子都擦得锃亮,然后才死去的,死在院子里,就死在那条长凳上!卫队长斯拉曼也在场。那天上午他只是发烧。他还叫我转达他对你的诚挚的问候!”

地方官抬头,对儿子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像他那样死去!”

少尉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柜子,把那根治发烧的小树根放在最上面的抽屉里,就放在凯塔琳娜的信札和马克斯·德曼特的马刀旁边。他取出大夫的怀表。他看见那根细小的秒针在小圆圈上转得比其他任何一根针都要敏捷,它的嘀嗒声听起来比其他任何针都要清脆响亮。不久,我也会听到爸爸的怀表发出的嘀嗒声,它会作为爸爸的遗产留给我。那时,我的房间将会挂着索尔费里诺英雄的肖像、马克斯·德曼特的马刀和爸爸的一件遗物。这一切终将和我一起埋入坟墓。我是特罗塔家族的末代子孙。我肯定是特罗塔家族的末代子孙,这是多么可怕的地位啊!

然而,卡尔·约瑟夫还很年轻,还能从这种悲哀的情绪中感受甜蜜和快乐。附近的沼泽地传来蛙声一片,欢快而响亮。房间的墙壁和家具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一辆轻便马车正朝这边驶来,马蹄踏在满是灰尘的道路上发出柔和的嗒嗒声。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这是一辆草黄色的轻便马车,是科伊尼基伯爵的夏日用车。他那清脆的鞭子声三次打断了青蛙的大合唱。

科伊尼基伯爵有强烈的好奇心。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驱使他去游历远方的世界;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把他拴在大赌场的赌博台上;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把他锁在那年久失修的狩猎屋的门后;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使他安坐在议会议员的板凳上;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驱使他每年春天返回家乡;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使他定期举行宴会活动;除了好奇心,没有什么激情能阻止他走向自我毁灭之路。只有好奇心,也唯有好奇心,才能维系他的生命。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抑制他的好奇心。

他从特罗塔那儿得知地方官要来。虽说科伊尼基伯爵认识一大堆的奥地利地方官和无数个少尉的父亲,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迫不及待地要见见这位地方官特罗塔。

“我是您儿子的朋友,” 科伊尼基说,“您是我的客人。您儿子想必已经跟您说过!巧的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您是不是认识商业部的斯沃博达博士?”

“我们曾经是同学!”

“噢,我就说嘛!” 科伊尼基大声叫喊起来,“斯沃博达是我的好朋友。他有点儿跟不上时代!不过,他是一个好人!恕我直言—您让我想起了弗兰茨·约瑟夫!”

地方官沉默不语。在记忆中他还从来没有对皇帝直呼其名。在庄重严肃的场合,他总是称“陛下”;在日常生活中,他总是称“皇帝”。可是,眼前的这位科伊尼基竟然对皇帝直呼其名,把他称为“弗兰茨·约瑟夫”,就和他称“斯沃博达”一样。

“真的,您使我想起了弗兰茨·约瑟夫。” 科伊尼基又说了一遍。

他们驱车而行。道路两旁有无数的青蛙在不知疲倦地进行着大合唱。青绿色的沼泽地一望无边。已是黄昏时分,他们身披紫金色的晚霞,听到的是车轮在柔软的沙尘土路上发出的轻缓的滚动声,以及轮轴发出的清脆的嘎吱声。

科伊尼基将马车停在小狩猎屋的前面。

狩猎屋的后墙紧挨着阴森森的冷杉林。一个小花园和石头栅栏把它与那条狭窄的小路隔了开来。从花园的栅栏到狩猎屋的门口有一条很短的小路,小路两侧的树篱好久没有修剪了。它们也因此肆意疯长,有的伸到了路中央;到处枝丫交错,藤蔓缠绕。要想两个人并排走这条小路是不可能的。他们三个人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去。那匹马拉着小马车顺从地跟在他们后面,似乎很熟悉这条小径,简直就像定居在这里的居民。

在树篱的后面有一片开阔的平地,零星地点缀着蓟花,一片片宽大的墨绿色的款冬叶像卫士一样看护着它们。右边立着一根断石柱,也许是一座塔的遗址。狩猎屋前面园子里的那块石头宛如一颗断裂的巨牙朝天而长,上面布满了深绿色的青苔和一道道细长的裂缝。

在沉重的木头大门上可以见到科伊尼基伯爵封号的大图徽。那是一个由三部分组成的蓝色盾形图徽,上面画着三只金鹿,它们的鹿角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科伊尼基点亮一盏灯。他们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宽大低矮的房间内。白昼最后一点光亮从绿色百叶窗的狭缝中透射进来。灯的下方是一张台布桌,桌上放着盘子、酒瓶、大水壶、银制餐具和有盖的大汤盆。

“我冒昧地为你们准备了一些点心!” 科伊尼基说道。

他把清澈如水的“180度”烧酒斟在三只小玻璃杯里,端起两杯递给客人,自己举起第三杯。大家开始喝酒。

地方官喝完酒把酒杯放回桌上时,心里不禁有些迷惑。在这座神秘的狩猎屋里怎么会放着这么多食物呢?不过,心里的迷惑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褐色的肝酱馅饼涂满了乌黑的松露,看上去犹如晶莹剔透的水晶制成的花环,熠熠闪光。嫩嫩的野鸡胸脯肉孤孤单单地躺在洁白的盘子里,周围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配菜,鲜嫩欲滴。每一种菜都装在一只蓝、金镶边的,饰有图纹的碟子里。一个宽颈水晶瓶里满满地浸泡着鱼子酱,乍一看去,像数百万颗珍珠,镶嵌在周围那一片片金色的柠檬上。粉红色的肥火腿肉一块挨一块地堆放在椭圆形的碗里,碗边还靠着一把三个齿的大银叉,碗里还放了一些小红萝卜,这不禁使人想起了那些清新的小村姑。又肥又大的鲫鱼块和细长的梭子鱼放在玻璃盘、银盘和瓷盘里,有煮的,有烤的,有用糖醋和洋葱腌渍的。一块块大圆面包—有棕色的、有白色的—分别放在那些富有乡村风味的草编小篮子里,如同躺在摇篮里的婴儿。面包被如此巧妙地切割,几乎觉察不出它们是被切开后拼放在一起的,看上去完好如初。菜肴之间立着一些矮胖的玻璃瓶以及一些细长的四菱形和六菱形的水晶玻璃瓶,光滑滑、圆溜溜的。这些玻璃瓶,有的颈子长,有的颈子短;有的有标签,有的没有标签。每一个玻璃瓶都有一套大大小小、形式各异的玻璃杯与之配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