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6页)

他们开始吃起来。

在地方官看来,在特殊时刻以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享用“小吃”,乃是边疆风俗中追求极致舒适生活的标志。在古老的皇朝帝国里,就连一些崇尚斯巴达式简朴生活的人也奉行享乐至上的生活方式,冯·特罗塔老爷也不例外。

地方官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丰盛的小吃了。他记起很久以前在为总督M侯爵举行的告别宴会上,他吃了好多特殊风味的小吃。总督因为具有出色的语言能力和所谓的“驯服野蛮民族”的本领而被调到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新占领区去执行一项光荣的使命。是的,那一次,地方官吃的、喝的都非同一般!除了其他一些盛大的宴会之外,那一天就和他领受总督颁奖和被委任为地方官的那些特殊日子一样,让他难以忘怀。

今天,他和往常一样用眼睛去享受那些美味佳肴而不是像别人那样用嘴去品尝。他的眼睛在丰盛的餐桌上扫来扫去,并不时地将目光一会儿停留在这儿,一会儿停留在那儿,尽情地“饱餐”桌上那一盘盘的秀色。周围那令人恐怖的神秘世界已被他抛之脑后。他们酣畅地饮酒,痛快地享用美食。地方官一边品尝一道道菜肴,一边连连赞道:“味道真美!”“味道好极了!”……他的脸慢慢地变红了。他的连鬓胡子不停地微微动着。

“我邀请诸位到这儿来,”科伊尼基说,“是因为我们在‘新堡’里总会受到打扰。在那里,我的大门永远是开着的,可以这么说,凡是我的朋友随时都可以进去,所以我平常在这儿工作。”

“你还工作?”地方官问道。

“是的,”科伊尼基说,“我工作,可以说,我工作是为了寻找乐趣。我只是在继承我们家族的传统手艺。坦白说,我对工作不像我爷爷那么认真了。这里的农民把他看成是一个卓越的魔术师。也许,他的确是。他们也这样看我,不过,我不是。直到现在我连一个颗粒都没炼成功过!”

“颗粒?”地方官问道,“变成什么颗粒?”

“当然是金子颗粒呀!”科伊尼基说道,好像他说的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懂一点儿化学,”他接着说,“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手艺。如您所见,我拥有最古老和最现代的仪器。”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墙壁。

地方官看见每面墙壁都靠着有六排木架,架子上放着研钵、大大小小的纸袋、玻璃容器,就像在老式的药房里一样,有奇特的玻璃球,里面装有各种颜色的液体,还有小照明灯、煤气灯和试管。

“奇妙,奇妙,太奇妙了!”冯·特罗塔老爷说。

“我也说不准我对此是认真还是不认真。”科伊基尼接着说,“是的,有时候,一大早来到这里,我激情满怀,先看看我祖父留下的配方,再去做做试验,然后自我嘲笑一番,就走开了。我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断地进行试验。”

“奇妙,奇妙!”地方官连声说道。

“不,”伯爵说,“并不比我可能做的其他事更奇妙。我能当文化部长吗?有人提议过让我干。我能去内政部当某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吗?也有人提议让我干。我能进宫廷,在皇室当官吗?这我也能,弗兰茨·约瑟夫认识我……”

地方官把椅子向后挪了两英寸k。科伊基尼如此亲昵地直呼皇帝的名字,让他感觉皇帝好像是实行平等和不记名投票普选后产生的那帮荒唐可笑的议会议员之一,就好像—从最好的方面想—皇帝已经死了,已经成了祖国历史中的一个人物。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仿佛被人刺了一针疼痛难忍。

科伊尼基马上改口说:“皇帝陛下认识我!”

地方官又把椅子朝桌子跟前挪了挪,问道:“对不起!为什么说,为祖国效劳和炼金子一样是没有必要的呢?”

“因为这个祖国已经不存在。”

“我不明白!”冯·特罗塔老爷说。

“我猜到了,您是不会明白我的意思的!”科伊尼基说,“我们所有人全都已经不存在了。”

大家遂沉默不语,室内变得异常安静。

最后一丝白昼的光亮早已消逝。透过绿色百叶窗的缝隙可以看到夜空中那稀疏的星星,田野蟋蟀的低沉夜吟取代了青蛙响亮而欢快的歌唱。布谷鸟不时地发出尖厉的叫声。

美酒、诡异的气氛和伯爵的语出惊人,将地方官带入了一种全然陌生的、简直像中了魔法一样的境地。他偷偷地瞥了儿子一眼,仅仅只是想从熟悉而亲近的人那里寻得一丝慰藉和安宁。然而,卡尔·约瑟夫并没有给他所期盼的熟悉而亲近的感觉。也许科伊尼基是对的,他们实际上都已经不存在了:祖国不存在了,地方官不存在了,儿子也不存在了!

地方官费了好大劲才缓过神来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不明白!这个皇朝帝国怎么会不存在了呢?”

“当然不存在了!”科伊尼基回答说,“名义上,它还存在着。我们还有一支军队……”—伯爵说着指了指少尉—“和一帮政府官员……”—伯爵又朝地方官指了指—“但是它活生生的肌体正在腐烂,一个注定要毁灭的躯体!弗兰茨·约瑟夫—一个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的老人,每一次伤风感冒都会有生命危险的老人—仍然戴着古老的皇冠,坐在腐朽的皇位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可是他还能在皇位上坐多久呢?多久呢?时代不再需要我们了!这个时代需要的是创造者,他们会为自己的民族创造自由独立的民主国家!人们不再信奉上帝了,取而代之的是民族主义!人们不再去教堂了,而是进入各种民族组织。这个皇朝,我们的皇朝是建立在虔信主义基础之上的,建立在这样一个信仰之上的:上帝选定哈布斯堡家族来统治许许多多的基督教民族。我们的皇帝是罗马教皇的世俗兄弟,他是皇朝的圣徒陛下,他和其他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同。他是罗马教皇派来的圣徒,在欧洲,没有哪个皇帝陛下像他这样依赖于上帝的恩宠,依赖于人民对仁慈上帝的信仰。德国皇帝在上帝遗弃了他之后依然统治着他的国家,可能是依赖于民族的恩宠。奥匈帝国的皇帝是不该被上帝遗弃的。可是,现在上帝遗弃了他!”

蓦地,地方官站起来。他从来都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说上帝离弃了皇帝。在宗教事务上他一生都听信神职人员的忠告,还把教堂、弥撒、圣餐日仪式、神职人员和亲爱的上帝当作是皇朝帝国的机构。可伯爵的这一席话似乎一下子解开了他几个星期以来、特别是老亚克斯去世以来所体验的纷乱与困惑。是的,就是这样的:上帝离弃了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