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5页)

一直以来他们竭力以轻松诙谐来迎接时代的没落,那种纯粹的殷勤转瞬即逝。“索尔费里诺”这个名字唤起了他们心中的恐惧和敬畏。这场战役是帝国走向衰亡的最初的征兆。的确是这样,他们一见到这个奇特的地方官,一听到他的谈话就会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也许他们已经闻到了死神的呼吸,几个月后,死神就要来捉拿他们所有人,掐住他们的喉咙!他们的脖颈已经感觉到了死神冰冷的气息。

冯·特罗塔老爷总共还有三天的时间。尽管他一夜没睡、没吃、没喝,但他却成功地在一夜之间冲破了坚固而又高贵的宫廷礼仪法规。正如在史书里或是在奥地利国民中小学的教科书里找不到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名字一样,在蒙特诺沃的文书里也找不到索尔费里诺英雄之子的名字。除了蒙特诺沃本人和最近去世的弗兰茨·约瑟夫的侍从外,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地方官弗兰茨·冯·特罗塔男爵在一天早晨受到了皇帝的接见,而且是在皇帝要启程去巴德伊舍之前不久。

那天早晨,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头天晚上,地方官把那套阅兵制服穿在身上试了整整一个晚上。那是个明亮的初夏之夜,窗户敞开着。他不时地走到窗前,听到了这个酣睡之城的声响和远处田野里传来的公鸡的啼叫声;他嗅到了夏日的气息;他看到了皓月当空,繁星闪烁;他甚至听到了警察的脚步声。他盼望着黎明的到来。他走到—这是第十次—镜子前面,把系在竖领角上的白色领带的蝴蝶结再次调整好,用细麻布的白手帕在燕尾服的金纽扣上再次抹了一下,擦擦佩剑的金把柄,刷刷他的鞋子,梳梳连鬓胡子,接着又用梳子把秃顶上老是要竖起来或卷起来的稀疏头发理顺,再刷刷燕尾服的下摆。他把三角帽拿在手上,站在穿衣镜面前,反反复复练习着说:“请陛下赐恩吾儿!”他看见镜中自己的连鬓胡子在跳动,他认为这不得体,于是他尽量练习在说话时,胡子保持不动,每一个字又能听得清清楚楚。他毫无倦意,他又一次走到窗前,如同等候远航归来的亲人。他渴望天明,像思念故乡似的渴念皇帝。

他伫立窗前,直至灰色的晨曦照亮了整个天空,拂晓的晨星已退场,众鸟齐鸣,宣告着太阳的登场。而后,他关掉了房里的灯,按了按门铃,叫理发师来。他脱下燕尾服,坐了下来,叫理发师给他修面。“刮两遍!”他对那位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说,“要刮得整齐!”他那蓄着翅膀似的银白色胡须的下颚上闪着淡蓝色的光。明矾使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扑粉使他的脖子感到凉飕飕的。他被安排在八点半觐见皇帝。他又把那件深绿色的燕尾服刷了刷,再一次在镜子前复习道:“请陛下赐恩吾儿!”而后,他锁好房门,顺着楼梯走下去。

旅馆里的其他人还在酣睡。他拉了拉白手套,抚了抚手指头,摸了摸手套上的小山羊皮革,还在二楼与三楼之间楼梯上的一面大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侧面形象。然后,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下铺了红毡毯的楼梯。长者的尊严、扑粉的香味、科隆香水味以及刺鼻的鞋油味弥漫在四周。门房向他深深地鞠躬。双辕马车停在旅馆旋转门的前面。地方官用手帕掸了掸车上的软垫座位,然后坐了下去。

“美泉宫!”他命令道。在整个行程中他一直直挺挺地坐在马车里。马蹄欢快地踩踏在新铺的石子路面上。身穿白衣赶着去送面包的小伙子们停下他们急匆匆的步履,目送着这辆马车驶过,像是在看检阅似的。冯·特罗塔老爷的马车犹如置身于一支华丽的检阅队伍中,向皇帝驶去。

到了美泉宫前面,他让马车在距离宫殿恰当的位置停下来。他沿着笔直的大道往美泉宫高处走去,戴着洁白的手套的手悬在燕尾服的两侧。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跨过去,以免他闪亮的皮靴会粘上林荫大道的灰尘。清晨的鸟雀在头顶上空欢叫。紫丁花香和茉莉花香沁人心脾。栗子树上偶尔会有一小片叶子掉落在他的肩上。他用两个手指把它捻去。他缓慢地登上那平整光滑的台阶,台阶在旭日的照耀下光洁发亮。哨兵行了个军礼。地方官冯·特罗塔步入了皇宫大殿。

他等候着。一个内廷侍从官对他进行了例行的礼仪检查。他的燕尾服、他的手套、他的裤子、他的靴子都是无可指责的,要想在冯·特罗塔老爷身上挑出点毛病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等候着,在御书房外面那间大厅里等候着。这个大厅有六扇拱形大窗户,窗户前还挂着帷帘以遮挡外面的阳光,但美泉宫初夏的美景、甜蜜的花香和动听的鸟语已从开着的窗户钻了进来。地方官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似乎也没有注意到那位侍从官。此人的实际职责就是检查每一个前来觐见皇帝的人,告诉他们一些觐见时要注意的一些举止规范。但他见到地方官那不可接近的长者尊严时,便哑口无言,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两个身材魁梧的卫士像两个僵尸一样分别站在两扇高高的金边白色大门旁。

冯·特罗塔老爷的下半个身子:那条黑色的裤子、镀金的剑鞘以及燕尾服飘动着的下摆都朦朦胧胧地倒映在黄褐色的镶木地板上,地板中央铺了一块红地毯。冯·特罗塔老爷直起身子,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走过那块红地毯。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但并不慌乱。此刻,即在觐见皇帝之前的五分钟,冯·特罗塔老爷仿佛觉得自己多年以来就出入于此。他仿佛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即每天早晨向弗兰茨一世皇帝陛下汇报前一天在摩拉维亚的W地区所发生的事情。地方官在皇帝的宫殿里感到非常自在。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就是他觉得应该用手指再把连鬓胡子理顺一下,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机会摘下白手套了。

皇帝身边没有一位大臣,就连宫廷侍从在这里也不会像冯·特罗塔老爷那样感到舒适自在。风不时掀动着挂在高高的拱形窗户前面的金黄色帷帘,一抹夏日的绿荫悄悄地爬到地方官的脸庞上。鸟鸣声越来越喧闹。几只笨拙的苍蝇已经开始嗡嗡地叫,它们傻乎乎地认为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夏日的气温越来越高。

地方官依然站在大厅中央,他的三角帽靠在右臀部上,白得刺眼的左手握在金色剑柄上,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皇帝书房的那个门。他就这样站了大概两分钟。远处钟楼上的金钟声从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突然,两扇门开了。地方官伸着脖子,小心谨慎、悄无声息地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跨去。他深深地鞠了个躬,脸朝下对着橡木地板,不带任何杂念地保持了几秒钟这样的姿势。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他的前面,就在那张写字台后面站着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地方官仿佛觉得站在写字台后面的那个人是他的兄长似的。是的,弗兰茨·约瑟夫的连鬓胡子有点儿发黄,嘴巴周围的胡子尤其如此。除此之外,其他的地方和冯·特罗塔老爷的连鬓胡子一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