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8/11页)

“和我一起去吧,”穆卢干恳求道,“拜托了。”他紧紧抓住威尔的手臂。

“我告诉过你不要碰我。”那只紧抓的手又快速缩回去了。威尔又笑了。“这多好!”他以一种告别的姿势举起了他的手杖,“晚安,殿下。”然后他转向玛莉·沙拉金妮,兴致勃勃地说道:“往前走,麦克菲尔。”

“你刚才是假装的还是真生气了?” 玛莉·沙拉金妮问道。

“真生气了。”他肯定地说。然后他想起在学校体育馆的所见所闻了。他哼唱着罗刹女号笛舞的前奏,用他的手杖铁底敲打着地面。

“我刚才是不是不应该生气?”

“可能那样更好。”

“你真这么认为吗?”

“他不害怕的时候就该恨你了。”

威尔耸了耸肩。他一点也不在意。但是随着过去慢慢消逝,未来越来越近,当他们穿过市场的盏盏弧形灯登上了通往山顶医院那暗黑陡峭的蜿蜒台阶时,他的心情又开始变化了。往前走,麦克菲尔——但是走向哪里呢,又要远离什么呢?走向另外一处原始恐惧作威作福之地,远离乔·阿德海德允诺的自由的希望。而那希望是那么容易达成,而且得来的方式既不会显得没有道德也不会让人觉得奸诈(因为帕拉岛无论如何都注定要灭亡)。如若不去,远离的不仅是自由的希望,如果王侯夫人向乔抱怨导致乔勃然大怒,那么他作为一个专业的死亡观察者,一个薪水丰厚的仆人,这样的前景也会成为泡影。

他该回去吗?他该去找穆卢干,向他道歉,对那个可怕的女人唯命是从吗?在这条路前方一百码的地方,他看到医院的灯光在树影婆娑中闪耀。

“我们歇一会儿吧。”他说。

“你累了吗?” 玛莉·沙拉金妮关切地问道。

“有一点。”

他转过身去靠在他的手杖上,眼睛望向山下的集市。在弧形灯的照射下,整个市政厅都散发着粉色的光,就像一盘巨大的覆盆子果冻。在寺庙螺旋尖顶上,他看到一层层活灵活现的印度雕塑——有大象和菩萨,鬼神,丰乳肥臀的神女,跳跃的湿婆,还有安静极乐中林立的过去佛和未来佛。在覆盆子果冻和神话雕塑之间挤满了人,而且其中还有一个顶着一张愤怒的脸穿着一套白色丝绸长衫的穆卢干。他应该一起回去吗?回去应该是一个明智又谨慎的选择吧!但是他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不是像拉尼一样的小呼唤,而是洪音在响:“太卑劣了!太卑劣了!”良心?没有了。道德?也不要问!如此的肮脏、丑陋、恶俗,超出了他能承担的任务范畴——这些事情,对于一个有追求的人来说,是绝对不会与之同流合污的。

“好啦,我们继续走吧?”他对玛莉·沙拉金妮说道。

他们走进了医院的大厅。导诊台的护士递来了一张苏茜拉的便条。玛莉·沙拉金妮将直接去饶女士那里,她和弟弟汤姆·克里希纳会在那儿过夜。法纳比先生则被要求立马去34号房间。

“请走这边。”护士说着把旋转门推开了。

威尔走了进去。他条件反射般地礼貌起来。“谢谢你。”他笑着说道。他瘸着腿向前走,想着即将要面对的情景,胃里就开始直犯恶心。

“请从左边的最后一个门进去。”护士说道。现在她得回到大厅的导诊台了。“所以你得独自过去了。”说着她便关上了身后的门。

“独自。”他喃喃自语道。独自——令人焦虑的未来和挥之不去的过去一样,原始恐惧这东西真是永远无所不在。这条刷着绿色墙漆的走廊,正是一年前他走向莫莉去世房间的那条。噩梦又重现了。命中注定他又神志清醒地走向一个可怕的圆满。死亡,再次见证死亡。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他一边敲门一边等待,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门开了,他发现开门的是小拉妲。

“苏茜拉在等你呢。”她小声说道。

威尔跟着她走进了房间。绕过屏风的时候,他瞥见苏茜拉在灯光映照下修长的侧影,瞥见一张垫高的床和枕头上暗黑瘦瘠的脸,皮包骨的手臂形同竹节,手指如枯爪一般。他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原始恐惧袭击了。他颤抖了一下赶忙别过脸去。拉妲示意他去窗边的椅子上坐会儿。他坐下来闭上了眼睛——他从生理上隔绝了现在,但也正是这个举动,让他的双眼开始向内睁开,那些讨厌的现实勾起的回忆又重新涌现出来。那时他和玛丽姑姑待在另一个屋子里,或者和他待在一起的是一个曾经叫作玛丽姑姑的人,但是现在这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不像玛丽姑姑一样乐善好施,喜欢鼓励别人;这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讨厌所有靠近她的人,不管是谁,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得癌症,因为他们没有病痛,没有在生命大限之前被判处死刑。这种对他人健康和快乐的嫉妒让她极其容易发怒,容易自我怜悯,陷入落魄的绝望之中。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

他似乎能听到那尖锐的抱怨声,看到那满脸泪痕扭曲的面孔。而那个人正是他曾经真正全心爱过并钦佩的人啊。然而,在她人生退化的进程中,他发现自己开始轻视她——蔑视,甚至是厌恶。

为了从过去逃离出来,他睁开了双眼。他看见拉妲坐在地板上,盘着腿,身板挺得直直的,正在冥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的苏茜拉,同样聚精会神。他看了看枕头上的那张脸,也是同样沉寂,沉寂得几乎称得上是凝固的死寂。房间外繁茂的枝叶下是一片黑夜,一只孔雀突然叫了起来。这样一衬托,紧接而来的安静似乎变得有些诡异可怕。

“拉克西米,”苏茜拉把手放在老妇人虚弱的手臂上,“拉克西米,”她又提高了点声音,那张死寂的脸还是无动于衷,“你不可以睡觉。”

不可以睡觉?但是对玛丽姑姑来说,睡觉——注射安眠药之后的强制睡眠,是唯一能帮助她摆脱自我怜悯带来的自我伤害,以及那始终萦绕左右的恐惧的方法。

“拉克西米!”

那张脸又活了过来。

“我没有真的睡着,”老妇人低声说道,“我只是太虚弱了,好像要飘走了。”

“但是你必须得待在这儿,”苏茜拉说,“你得知道你还在这儿。一直都在。”她又在老妇人的肩膀下垫了一个枕头,然后从床头柜上拿来一瓶嗅盐。

拉克西米吸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苏茜拉的脸。“我都忘了你有多漂亮了,”她说,“不过杜加德的品位一向很好。”那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淘气的微笑。“你怎么想的,苏茜拉?”一会儿她换了一种口气说道,“我们还会见到他吗?我是说,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