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6/8页)

“你说得很对。”苏茜拉肯定道。

可是一心凝望着她脸的威尔压根没注意她说了些什么。“你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威尔又开口了,“不过就算你丑得吓人也没有关系;你仍然是‘五千倍的伦勃朗’,很美,很美。”他反复念叨着:“可是我不想和你睡。不对,不是不想。我想和你睡的。非常想。但就算不和你睡也没什么。我会一直这么爱你——像基督徒爱世人一样地爱你。爱呀。”他重复道:“爱。又是一个肮脏的字眼。‘爱上了’‘做爱’——这些还好,但是单一个‘爱’字,多么脏的字,我简直讲不出口。可是现在,现在……”他笑着摇了摇头:“信不信由你,我现在真正明白他们那句‘神是爱’的意义了。多么明显的胡扯,但又偏偏是正确的。而现在,我见到了你这非同寻常的面容。”他向前倾了倾身,凑得更近了些。“凝视你的脸,仿佛凝视着一颗水晶球,”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无时无刻不是新的。你无法想象……”

可事实上,苏茜拉完全能够想象:“别忘了,你所说的这些,我都亲身体验过。”

“你也这样凝视过别人的脸吗?”

苏茜拉点了点头:“一个人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脸,当然也看过杜加德的脸。说起最后一次我们服用解脱之药后的样子,可真了不得!一开始,他看着像从难以置信的神话里走出来的英雄——冰岛印第安人啦,西藏人啦,维京人啦。然后,他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变成了弥勒佛。很清晰的就是弥勒佛。那种光芒,好像还在眼前……”

她讲不下去了,威尔觉得自己看到了化为人形的悲伤,看到被七苦之剑穿心的“圣母”。他从那黑色的眸子里,那丰满的嘴角边发现了哀痛的痕迹。他知道,那是一种近乎致命的伤口,直到如今还没有愈合,仍然鲜血淋淋。当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也随着悲伤了。他握紧苏茜拉的手。现在当然没什么可以说的。没有语言,也没有劝慰人的哲理,唯有这神秘的人与人之间的抚摸,这无限的肌肤与肌肤间的交流。

“人总是一不小心就想起了以前的事,”过了许久,苏茜拉又开口说话了,“总是一不小心,又时不时地忆起过去。”她长吁了一口气,重新坐直了身子。

威尔感到,眼前这脸庞,这具身体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这具小巧的身躯中,似乎有了充沛的力量,足以应对前面的一切苦难;还有了一种意志,足以抵挡命运向她挥来的所有剑刃。在她那沉静刚毅的面貌下,原本悲伤的圣母玛丽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暗的喀耳刻女妖。威尔脑海中又出现了她那让人无法抗拒的沉着嗓音,讲着天鹅的事、教堂的事,描绘着云朵和平静的水面。这些回忆接踵而来,随着它们的不断涌现,眼前这张脸似乎也闪现出胜利意识的光辉。力量,内在的力量——他看见这崭露的强大力量,势不可挡。他畏缩了。

“你究竟是谁?”他小声说。

女人看着他,沉默不语,然后她笑了。

“别害怕,”她说,“我又不会像那只母螳螂一样吃了你。”

威尔也冲她笑了——冲那个笑盈盈的禁不起亲吻又大胆索求的姑娘笑了。

“感谢上帝!”他说,因恐惧而遁逃的爱意再一次如潮水般涌起,带来潮水般幸福的感觉。

“感谢他什么?”

“感谢他让你生得如此妩媚。”

她又一次笑了:“你终于说出来了。”

“你居然有那种强大的力量和那种惊人可畏的意志,”威尔说,“也许你是路西法的化身。不过,幸亏……”说着,他松开紧握着她的右手,用食指轻点她的嘴唇,“幸亏你有一副好身体——这可是你的救赎。也不完全是,”他想到粉色床上那种无爱的癫狂,“救赎也不全凭这副身体,因为,其他一些东西当然也很重要,例如,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被悲痛之剑穿心的圣母玛丽亚,还有喀耳刻,还有妮侬(法国一位很有思想的交际花),还有谁?你现在又是谁?是诺里奇的朱丽安娜,还是热那亚的凯瑟琳?你真的是她们所有人的结合吗?”

“还是一个傻瓜,”她补充道,“还是一个提心吊胆、笨手笨脚的母亲。还是小时候那个本分的、喜欢做白日梦的小丫头。将来,还可能变成我和他最后一次‘涅槃’后我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生命垂危的老太太。我盯着她,她盯着我。后来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四十年后的模样,之后不到一个月,他就死了。”

人总是一不小心,时不时就……她的脸一半隐于神秘的黑暗中,一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此时再次变成了痛苦的模样。那藏在阴影中的眼睛也闭上了。她已经回到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孤独无依,带着伤痛之剑和未愈合的伤口。

外面又响起鸡鸣,随后又响起另一只八哥鸟的叫声,比之前那只高半个音,叫的是“同情”。

“慈悲。”

“注意,注意。”

“慈悲。”

威尔再次伸手触摸她的双唇。

“你听到它说的了吗?”

苏茜拉的回答是很久之后了。她举起双手,握住威尔伸出的手指,用它们压紧自己的下唇。

“谢谢。”她说,再次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谢我?是你教我该怎么做的。”

“现在轮到你来教自己的老师了。”

如同两位分别宣扬自己理念的大师,“慈悲”“注意”——两只八哥鸟一声声叫着,然后,就在争鸣的两种声音混杂难解时,“咯咯咯嘎哏哏——”隔壁园子里的小公鸡一声清啼,宣告自己才是世间所有雌性心中雄风不灭的主宰,敢向一切伪劣的僭越者发起挑战,恍若神明。

笑意在苏茜拉脸上漾开,那副痛苦的模样消失不见了。她从伤痛与回忆的自我世界中回到了当前。“是嘟嘟鸡,多么可爱,让我想起了汤姆·克里希那逢人就叫人家摸他肌肉的样子。那些傻乎乎的八哥也一样有趣,明明不知道意思,却总是雷打不动地重复那些箴言。”

“其他那些两足生物呢? 不怎么可爱的那些。”

苏茜拉没有说话,只是倾身抓着他的额发,凑近他的脸,亲吻他的鼻尖。“该起来走走了。”她边说边站起身来,向威尔伸出手。威尔接过她的手,被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消极的鸣叫,反智慧的陈词滥调,”她说,“这就是那一类两足生物喜欢做的事。”

“怎么确定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呕吐呢?”

“没法确定,”她语气轻松地说,“但你也可能会返回到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