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24页)

醉鬼只是站在那儿。

“你知不知道,不能带黑鬼进入白人喝酒的地方?”有人问他。

比夫远远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布朗特很生气,这会儿明显看得出他喝多了。

“部分程度上我自己就是黑鬼。”他大声吼道,像是一种挑衅。

比夫警觉地注视着他,店里很安静。从他鼻毛浓密的鼻孔和翻滚的眼白来看,他说的似乎很有可能是真话。

“我部分程度上就是黑鬼,再加上南欧佬、东欧佬和中国佬。我全都有份儿。”

有人笑出声来。

“我还是荷兰人加土耳其人加日本人加美国人。”他绕着哑巴喝咖啡的那张桌子,走着之字形的路线。他的声音洪亮而嘶哑。“我是一个知道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度,我是一个陌生的人。”

“安静一下。”比夫对他说。

布朗特不理睬店里的任何人,除了哑巴。他们俩互相看着对方。哑巴的眼睛就像猫的眼睛那样冷漠而温和。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在倾听。醉鬼处在极度的兴奋中。

“你是这个镇子上唯一听得懂我的意思的人,”布朗特说,“到现在两天了,我一直在心里对你说话,因为我知道你懂得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火车座里有人笑了起来,因为这个醉鬼完全不知道他挑选出来试图与之交谈的那人是个聋哑人。比夫眼神飞快地注视着他们俩,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布朗特在那张桌子旁坐了下来,俯身贴近辛格。“这世界有两种人: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人。每一万个不知道的人,只有一个知道的人。这在任何时代都是奇迹——千百万所知甚多的芸芸众生却不知道这个。这就像在十五世纪,人人都相信地球是平的,只有哥伦布和少数几个伙计知道真相。只有天才才认为地球是圆的,不同之处,盖在于此。尽管这个真相如此明显,但它却是整个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奇迹,以至于人们都不知道。你当然知道。”

比夫把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好奇地看着布朗特。“知道什么?”他问道。

“别理他,”布朗特说,“别在乎那个平脚板、青下巴、大鼻子杂种。你瞧,当我们这些知道的人彼此相遇,那可是件大事。这事几乎没有发生过。有时候,我们彼此遇见了,但谁也不曾想到对方也是一个知道的人。这是件很糟糕的事。这事在我身上发生过多次。但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共济会吗?”比夫问。

“你给我闭嘴!否则我把你的胳膊拧下来,再用它把你揍得青一块紫一块。”布朗特吼道。他弓起身子贴向哑巴,压低声音,成了一个醉醺醺的耳语者。“怎么回事?这个无知的奇迹为何得以持续下去?只有一个原因。一个阴谋。一个巨大而阴险的阴谋。蒙昧主义。”

火车座的人还在嘲笑那个醉鬼试图跟哑巴交谈。只有比夫是严肃的。他想弄明白,哑巴是不是真的理解醉鬼对他说的话。那家伙频频点头,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他只是反应有点儿慢——仅此而已。布朗特开始在他关于“知道”的谈话中夹杂几句玩笑。哑巴一直很严肃,直至醉鬼发表了可笑的评论之后,他才笑了;接下来,谈话再次变得沉闷,笑意依旧挂在脸上,持续时间未免长了点儿。这家伙很不寻常。甚至早在人们认识到他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之前,人们就不由自主地注视他。他的眼神让人不由得想到,他听到过别人从未听过的东西,他知道你从前不曾想过的东西。他似乎并不完全是人。

杰克·布朗特趴在桌子上,话语滔滔不绝,仿佛体内的大坝已经决堤。比夫再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布朗特的舌头由于喝多了变得如此沉重,说话的速度又是如此剧烈,以至于听上去哆哆嗦嗦完全被搅在一起。比夫很想知道,假如艾丽斯把他扫地出门,他会去哪里。到早晨她就会那么做——就像她说的那样。

比夫疲倦地打了个呵欠,用指尖拍着张开的嘴巴,直至下颌松弛下来。时近凌晨三点,是一天当中最死气沉沉的时辰。

哑巴很有耐心。他一直在听布朗特说话,差不多一个小时。此时,他开始偶尔看看时钟。布朗特对此毫不留意,继续滔滔不绝。终于,他停了下来,为的是卷一支香烟,随后,哑巴朝时钟的方向点了点头,用他那种秘而不宣的方式笑了笑,从桌旁站起身来。像往常一样,他的双手依旧揣在口袋里。他快速地走了出去。

布朗特烂醉如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哑巴从未答复半句。他开始朝店内四处打量,张着嘴巴,转动眼珠,迷迷糊糊。额头上凸显出红色的血管,他开始用拳头愤怒地捶打桌子。他的酒疯这会儿已经持续不了多久。

“得了吧,”比夫和蔼地说,“你的朋友已经走了。”

这家伙依然在四处寻找辛格。此前他似乎从未醉得这么厉害。他的样子十分丑陋。

“我找你有点儿事,我想跟你说句话。”比夫哄着他。

布朗特从桌子上挺起身子,再次散漫地迈着大步走向大街。

比夫靠着墙壁。进来出去——进来出去。归根到底,这不关他的事。店里空旷而安静。时间缓慢地流逝。他疲惫不堪地垂着头。一切运动似乎缓慢地离开这间屋子。柜台、面孔、火车座和桌子,墙角的收音机,天花板上嗖嗖转动的风扇——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变得虚弱无力,静止不动。

他想必打了会儿盹。有人用手摇晃着他的胳膊。他缓慢地恢复了先前的机智,抬起眼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威利,也就是厨房里的那个黑人男孩,站在他的面前,戴着他那顶帽子,系着他那个长长的白色围裙。威利结结巴巴,因为不管说什么他总是很兴奋。

“就这样,他用拳头捶、捶、捶打这里的砖墙、墙、墙。”

“什么?”

“就在隔壁两家、家、家之外的巷子里。”

比夫挺直了垂落的双肩。“从头开始讲,好让我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蓄着小胡、胡、胡子的矮个儿白人。”

“布朗特先生,是吗?”

“嗯——我没看到事情是怎样开始的。当我听到喧闹声的时候,我正站在后门口。听上去像是巷子里在打猛架。于是我便跑、跑、跑去看。那个白人简直疯了。他不停地用头撞着那道砖墙,还用拳头砸。他不停地咒骂和打斗,之前我从未见过一个白人这样打斗。只是跟那堵墙打斗。再这么打下去,肯定会把自己打得头破血流。随后,有两个白人听到了喧闹声,跑了过来,站在旁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