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5/24页)
“香烟现在是一角七分钱吗?”
比夫等待着,米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醉鬼在柜台上把那些零钱码成一个小堆,依旧用他那只脏兮兮的大手护着。他缓慢地拿起一个分币,轻轻把它扔下。
“五厘给种植烟草的穷白人,五厘给卷烟的傻瓜,”他说,“这一分钱给你,比夫。”接下来,他眯缝起眼睛,试图看清那个五分币和角币上的铭文。他不停地推着两个硬币画圆圈。终于,他推开了它们。“这是献给自由的谦卑敬意。献给民主和暴政。献给自由和强盗行径。”
比夫平静地捡起那些钱,扔进了钱柜里。米克看上去似乎想再待会儿。她长时间地注视着那个醉鬼,随后,她把目光转向了屋子的中间,哑巴正独自坐在那里的一张桌子旁。片刻之后,布朗特也时不时地朝相同的方向扫视着。哑巴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面对着他的那杯啤酒,用一个烧过的火柴棍懒懒地在桌子上画着。
杰克·布朗特首先开口。“真逗,过去三四夜里我老是在睡梦中见到那家伙。他不会丢下我不管。你是否注意到,他好像从不说话。”
比夫很少和一个顾客讨论另一个顾客。“没错,他从不说话。”他敷衍了事地答道。
“真逗。”
米克把重心从一只脚转到另一只脚上,把那包烟塞进短裤的口袋里。“你要是对他有所了解的话就不会觉得古怪了,”她说,“辛格先生和我们住在一起。他的房间就在我们家里。”
“是么?”比夫问道,“我声明——我并不知道此事。”
米克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地答道:“当然。他已经和我们一起住了三个月。”
比夫放下他的衬衫袖子,再小心地把它们卷上去。米克离开餐馆时,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即使在她离开几分钟之后,他还在笨手笨脚地整理着他的衬衫袖子,盯视着空荡荡的门道。随后,他双臂抱胸,再次转向那个醉鬼。
布朗特重重地靠在柜台上。他那双棕色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湿润,睁得大大的,表情有些茫然。他像山羊一样臭烘烘的,很需要洗个澡。他那被汗水湿透的脖子上布满污渍,脸上有油污。他的嘴唇又厚又红,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耷拉在脑门上。他的工装裤太短,他不停地拉扯着裤裆。
“伙计,你也该懂点儿事了,”比夫终于开口说话,“你不能这副模样到处瞎逛。我真奇怪,你怎么没有被当作流浪汉给抓起来。你应该醒醒酒。你需要洗一洗,头发也该剪剪了。圣母她老人家在上!你不适合在人群当中瞎逛。”
布朗特怒目而视,紧咬着下嘴唇。
“嗨,别发火,消消气。照我说的去做。去厨房,让那黑孩子给你倒一大盆热水。叫威利给你一条毛巾和足够的肥皂,好好把自己洗洗。然后吃点儿牛奶吐司,打开你那个行李箱,穿上一件干净衬衫和一条合身的裤子。明天就能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干你打算干的任何工作,事情就会走上正轨。”
“你知道你能做什么,”布朗特醉醺醺地说,“你只能——”
“得了吧,”比夫平静地说,“不,我可不能。眼下你只要规矩些就行。”
比夫走向柜台的尽头,拿回两杯生啤。醉鬼笨手笨脚地端起自己那杯,以至于啤酒在他手里泼出来了,弄脏了柜台。比夫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他的那一份。他紧盯着布朗特,眼睛半睁半闭。布朗特并不是个怪物,尽管你第一次见到他会留下这样的印象。这就像他身上有某种畸形的东西——但是,当你仔细观察他的时候,他的每个部位都很正常,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因此,如果这种差别不是身体上的,那多半是心智上的。他就像一个在监狱里服过刑的人,在哈佛大学上过学的人,或者在南美洲与外国人一起生活过很长时间的人。他就像是去过别人不可能去的地方,或者做过别人不可能做的事情。
比夫歪着头,问道:“你来自什么地方?”
“乌有之乡。”
“好吧,总得有个出生地吧。北卡罗来纳,田纳西,阿拉巴马——总得有个地方吧。”
布朗特眼神恍惚,视线模糊。“卡罗来纳。”他说。
“我看得出你曾四海为家。”比夫巧妙地暗示道。
但醉鬼并没有在听。他把目光从柜台转移开来,凝视着黑乎乎、空荡荡的大街。片刻之后,他朝门口走去,脚步散漫而踉跄。
“再见。”他回头喊了一声。
比夫再次一个人待着,他迅速而彻底地巡视了一遍餐馆。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店里只有四五个顾客。哑巴依旧独自坐在中间的那张桌子旁。比夫懒洋洋地看着他,晃了晃杯底剩下的几滴啤酒,然后慢慢地一口把它喝干了,重新回到柜台上那张摊开的报纸。
这一次,他再也没法把心思集中在面前的字句上。他想起了米克。他很想知道,到底该不该卖那包烟给她,抽烟对孩子来说是不是真的有害。他想起了米克眯缝着眼睛、用巴掌把头发向后捋的样子。想起了她那沙哑的、男孩子般的声音,她拽拉卡其布短裤的习惯,像电影里的牛仔那样昂首阔步。一种温柔的感情油然而生。他有些不安起来。
比夫慌张地把注意力转到辛格的身上。哑巴坐在那里,双手揣进口袋,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啤酒变得温暖而停滞。他想在辛格离去之前请他喝一杯威士忌。他对艾丽斯说过的话是真的——他就是喜欢怪人。他对病人和残疾人有一种特殊的亲和感。任何时候,只要有兔唇或结核病人走进店里,比夫都会请他喝啤酒。或者,如果顾客碰巧是个驼背或瘸子,那么准会为他提供一杯免费的威士忌。有一个家伙,在一次锅炉爆炸中被炸掉了阴茎和左腿,每当他来到镇上,准会有一品脱免费啤酒等着他。如果辛格是个嗜酒的家伙,任何时候他都可以按半价买酒。比夫暗自点头。随后他把报纸折叠好,放到柜台下面,与其他的报纸摆在一起。周末他会把这些报纸全都拿回到厨房后面的储藏室里,他把过去二十一年的晚报完整地保存在那里,一份都不少。
两点钟的时候,布朗特再次走进餐馆。他带来了一个高个子黑人,手里拎着一个黑包。这个醉鬼试图把他领到柜台那儿喝一杯,但那个黑人刚一发现领他进来的原因,便立即走掉了。比夫认识那个黑人,是个医生,自他记事以来便一直在镇上执业行医。他跟厨房里的小威利好像有点儿亲戚关系。在他离开之前,比夫看到他带着憎恨的表情颤抖着转向布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