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24页)

“听着,”他说,“你的问题在于,你没有任何真正的善意。我所认识的女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有我所说的这种真正的善意。”

“得了吧,我就知道你会做这个世界上任何男人都羞于启齿的事。我知道你要——”

“或许我指的是好奇心。你对任何重要的事从来都视而不见,不加留意。你从不观察和思考,从不试图弄明白任何事情。或许,这就是你我之间最大的差别。”

艾丽斯差不多又睡着了,他透过镜子,漠然地看着她。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特点吸引他的关注,他的目光从她淡棕色的头发,滑向被子底下她那双粗短的脚的轮廓。脸部柔和的曲线一直连到浑圆的臀部和大腿。当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时,脑海里没有留下任何显著的特征,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完整而连贯的形象。

“你从不知道戏剧性场面所带来的乐趣。”他说。

她的声音有些疲惫。“楼下那家伙就是一出好戏,没错,而且还是一场马戏。但我已经受够了他。”

“见鬼,那家伙对我毫无意义。他和我非亲非故。但你不懂搜集大量细节然后得出真相是怎么回事。”他拧开热水,迅速开始刮胡子。

是的,那是五月十五日的早晨,杰克·布朗特走进了店里。他立即注意到了,并盯着他看。那人身材粗短,厚实的肩膀像横梁一样。他蓄着乱蓬蓬的小胡子,下唇看上去仿佛被一只黄蜂叮咬过。这家伙身上有很多东西似乎是对立的。他的头很大,外形匀称,但他的脖子却像个孩子一样柔弱而细长。小胡子看上去像是假的,仿佛是为了参加化装舞会而粘上去的,如果说话太快会掉下来。这使得他看上去已近中年,尽管他的脸,连同高高的光滑额头和睁大的眼睛,都很年轻。他有一双大手,污渍斑斑,结满老茧,穿着廉价的白色亚麻布西装。此人身上有某种非常可笑的东西,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感觉却让你笑不出来。

他要了一品脱酒,半个小时就喝光了。接着,他在一个火车座里坐了下来,吃着一大份鸡肉套餐。随后他一边读着一本书,一边喝着啤酒。那就是开头。尽管比夫非常仔细地观察过布朗特,但他怎么也不会猜到后来发生的种种疯狂的事情。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在十二天时间里发生这么多的改变。从未见过一个家伙喝这么多酒,醉这么长时间。

比夫用大拇指向上推压着鼻尖,开始修刮上唇的胡子。刮完后,他的脸看上去更清爽了。当他穿过卧室走向楼梯时,艾丽斯睡着了。

那个手提箱很沉。他把它拎到了餐馆的前台,放在收银台的后面,他每天晚上通常都站在那里。他有条不紊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有几个顾客已经离去,店里不那么拥挤了,但格局是一样的。哑巴依然坐在中间的一张桌子旁独自喝着咖啡。醉鬼说个不停。他并没有具体针对周围的哪个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人在听。当他那天晚上走进店里的时候,他穿着蓝色的工装裤,换下了那身已经穿了十二天的脏兮兮的亚麻布西装。他的袜子不见了,脚踝划伤了,还粘着泥块。

比夫已经开始把他长篇大论的零碎片段拼凑起来。那家伙似乎又在谈论某种古怪的政治话题。昨天夜里,他一直在谈论自己去过的地方——得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南北卡罗来纳。有一次,他谈到了妓院的话题,随后,他的笑话变得如此粗俗下流,以至于不得不用啤酒把他的嘴巴堵上。但大多数时候,没有一个人明白他究竟在说啥。说——说——说。话语像瀑布一样从他的喉咙里喷涌而出。事实上,他的口音一直在变,他使用的词汇也在变。有时候,他说起话来像个傻瓜,有时候又像个教授。他会使用很长的单词,然后又把语法弄错。说不清他属于何种民族,也搞不清他来自哪个地区。他总是在变。比夫若有所思地抚弄着自己的鼻尖。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关联通常伴随着大脑。没错,此人脑子很好,但他总是毫无来由地从一件事情转到另一件事情。他就像一个被某种力量甩出了轨道的人。

比夫靠在柜台上,开始读晚报。头条新闻说到,镇议会经过四个月的审议,断定本地的财政预算负担不起在镇上某些危险的十字路口设置红绿灯。左栏报道了亚洲的战争。比夫同样专注地读了这两篇报道。他的眼睛浏览着报纸上的文章,而他其余的感官则警觉地关注着周围的各种喧闹。读完这两篇文章,他的眼睛依旧半睁半闭地盯着报纸。他觉得有些紧张。这家伙是个麻烦,天亮之前得想出个解决办法。而且,他莫名其妙地觉得今晚会发生什么重要事情。这家伙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比夫感觉到有人站在门口,于是迅速抬起眼睛。一个又瘦又高、淡黄色头发的少年,其实是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小姑娘,正站在门口张望。她穿着卡其布短裤、蓝衬衫和网球鞋——因此乍一看像个小男孩。看到她,比夫便丢开报纸,当她走到面前时,他笑了笑。

“嗨,米克。参加女童子军了吗?”

“没呢,”她说,“我跟她们不是一伙的。”

透过眼角的余光,他注意到那个醉鬼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从谈话对象的身上转过脸去。在和面前这个小姑娘说话时,比夫的声音变得粗糙起来。

“你家人知道你深更半夜还在外面吗?”

“没事儿。今儿晚上我们那个街区有帮小家伙玩到很晚。”

他从未见过她跟同龄的孩子一起走进这个地方。几年前,她总是跟在哥哥身后。凯利一家就人数而言是个大家庭。后来,她会拖着一辆童车来这里,车里装着两个流鼻涕的小家伙。不过,如果她不照看小家伙,或者不做大孩子的跟屁虫,她总是独来独往。眼下,这孩子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自己想要什么。她不停地用手掌向后捋着她那湿漉漉的、略带白色的头发。

“请给我一包烟。最便宜的那种。”

比夫欲言又止,随后把手伸进了柜台。米克掏出一个手帕,开始解角上的结,她把钱藏在手帕里。当她猛地拉开那个结时,硬币丁零当啷掉到了地板上,滚向布朗特,他正站在那里自言自语地嘟囔。片刻间,他茫然地注视着那些硬币,但是,还没等那孩子追上它们,布朗特便专心致志地蹲下身来,捡起了那些钱。他步履沉重地走到柜台前站住,手掌里颠晃着两个分币、一个五分币和一个角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