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第6/8页)
如果她没有让自己空等一场,一切将会改观吧?克努尔普心想。他荒废了拉丁语学校的学业,那也是需要相当的力量和意志的。多么单纯、清晰的生活啊!那个时候他整个地自暴自弃,什么也听不进去。世间也配合他的情绪,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他站在世间之外,变成流浪者,变成旁观者。年轻时虽然风光,但上了年纪则一身病痛,孤独无依。
极度的疲乏向他袭来,他在矮墙上坐了下来。河水潺潺,流进他那千头万绪的思维里。这时候,头上的一扇窗户亮了起来。这提醒他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能让人发现自己在这里。他寂静无声地从鞣皮场的大门偷偷溜出,扣好上衣纽扣,考虑今晚要睡哪里。他身上有钱,是医生给他的。他想到了便宜的旅馆。“天使”或“天鹅”旅馆都可以去,去那里会遇上熟人或朋友。但现在这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小城改变了许多。要是在以前,任何细微的事情都会引起他的兴趣,但现在他只想看,只想知道以前的事物。他稍微问了一下,知道法兰翠丝已经不在人世,一切都变得兴味索然。他认为自己只是为了她才来到这里的。在这里的小巷和庭院之间徘徊、游逛,让认识自己的人满怀同情大声地同自己搭话和开玩笑是毫无意义的。偶然和镇上的医生在狭窄的邮局小巷相遇,他突然想到,也许那里的医院已经发现自己不在,而正在分头追寻自己呢。他立刻到面包店买了两个上好面包,塞在上衣口袋里,爬上陡峭的山路离开小镇。
在高地上,森林的边缘,道路最后大大地转弯的地方,他看到一个满身尘土的男人坐在石块上,用长柄锤子把灰蓝色的贝壳石灰石敲成小片。
克努尔普站住了,凝视他,同他打招呼。
“你好。”那个人说道,依然头也不抬地继续敲着。
“好天气也许维持不了多久了。”克努尔普试着引起他的注意。
“也许吧,”敲石工喃喃说道,稍微抬起了头,似乎给大马路上的亮丽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上哪儿去呢?”
“到罗马,去晋见法皇,”克努尔普说道,“还远吧?”
“今天是怎么也到不了的。像你这样东逛西晃,妨碍别人工作,就是花上一年的时间也是去不成的。”
“是吧。幸好一点儿也不急。你可真勤快,安德雷·夏普莱先生。”
敲石工一只手遮在眉毛上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旅人看。
“这么说,你是认识我了,”他小心地说,“我也好像认识你,只是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去问那个卖螃蟹的老头子就知道了,问他我们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时候常常在哪里坐。只是那个老头子恐怕已经不在了。”
“早就已经死了。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的老朋友。你是克努尔普。坐过来一些吧,真是太难得了。”
克努尔普坐了下来。一下子爬那么陡的坡,气都快喘不过来了。现在他第一次欣赏到点缀在山谷间的小镇是多么的美。蓝色的河水波光粼粼,红棕色的屋顶如波浪般连绵不绝,夹杂其间的是绿树的小岛。
“山上真好。”他喘着气说。
“是的。简直无可挑剔。不过,你呢?以前你这样一口气爬上山,不是脸不红、气不喘的吗?你喘得真厉害,克努尔普。又回来看故乡吗?”
“是呀,夏普莱,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怎么说呢?”
“肺整个坏了。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要是你一直留在故乡,勤快工作,娶个老婆,每晚定时上床,大概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不过,这只是我顺口说说罢了,我是了解你的,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有用。那么糟糕吗?”
“不太清楚。不,已经知道了。就像下山一样,一天比一天恶化得快些。我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别的重大负担,也真是不错。”
“怎么想都是你的自由。不过,真叫人同情。”
“不必同情,人反正都要死一次的。就是敲石工也照样会死。是吧,老朋友?现在我们这样坐在这里,谁也不能说大话的。”
“以前你不是说要到铁路部门去吗?”
“这都是老生常谈了。”
“那你的孩子都好吗?”
“我不知道。雅各布现在已经能赚钱了。”
“真的呀,太好了。啊,时间过得好快,我该走了。”
“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你别着急走。说真的,克努尔普,我想帮助你,可是我身上只有几个马克。”
“别这样,老朋友,你留着自己花吧,谢谢你。”
克努尔普还想说什么,但是心脏一阵不舒服,所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见状,夏普莱从酒瓶里倒了一杯酒给他。端着酒杯,克努尔普和碎石工一起俯视着下面的城镇,阳光下的河水闪着粼粼的波光,一群白鹅缓缓地游着。石桥堤坝下,货车正徐徐地驶过。
“我休息够了,真的该走了。”克努尔普放下酒杯。
碎石工人看着克努尔普,摇了摇头。
“克努尔普,你不应该沦为可怜的流浪汉,你本应拥有更好的身份,”他缓慢地说着,“你比别人有才华,可是你并没有发挥出来。我不是信徒,可是圣经我却是相信的,所以你必须思考你到时候该如何向主解释这一切。我说这些话,你可不要生气啊。”
克努尔普笑了笑,拍拍老友的胳膊,站了起来,“夏普莱,我们的上帝也许根本就不会问这样的琐事,他也许会说:你这孩子总算来了,然后为了在天堂找一个最轻松的工作。”
夏普莱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跟你聊天,就不能太正经。”
夏普莱从裤兜里摸出几个马克,递给克努尔普,一副你不收下我就不让你走的模样。克努尔普无可奈何地笑笑,最终还是接过马克装进兜里。
克努尔普回头看了一眼山下的老家,同夏普莱摆了摆手,坚定地转过头去,却克制不住地开始咳嗽起来。
他加快脚步,随即在上面森林的转弯处消失了踪影。
过了两个星期,冷冷的雾一连笼罩了好几天,森林里只点缀着晚开的吊钟花和冰冷的熟树莓。在阳光普照几天之后,冬天突然来临了。严寒的冷霜降后第三天,天气变得柔软,下起了又重又急的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