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第7/8页)

在那段时间,克努尔普四处踱步。不断地在故乡四周漫无目的地徘徊,有两次在很近的地方,他藏身在森林中看到过敲石匠夏普莱,但只是观看而已,并没有出声叫他。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继续心力交瘁地走在这条长远无益的道路上,他仿佛被顽强的荆棘藤蔓缠卷进去一般,在错误的一生的纷乱中愈陷愈深,他找不出任何意义和一丝安慰。病情更加恶化。有一天,他差点就想抛弃目前的一切,到葛尔巴斯亚去敲开医院的大门。但是独处了几天之后,再度去看横亘在下方的市镇,他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对他充满了敌意。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不属于那里了。有时候他也到村子里去买一片面包。榛树果实唾手可得。晚上他就在锯木工的小木屋或田里的干草堆过夜。

现在他冒着大雪,从巴尔福斯往谷间的水车小屋走去。不顾体力衰弱,精疲力竭,他依然继续走下去。他要充分利用所剩不多的生命,走遍森林边缘和林中小径。虽然病情严重,疲倦万分,但他的眼睛和鼻子并没有丧失昔日的敏锐。已经失去任何目标的他,有如一只机灵的猎狗,用眼睛和鼻子去追踪地面的凹洼、微风的轻拂、动物的足迹,一切都没有忽略。这并不是出于他的意志,只是他的脚自己在走动而已。

好几天以来他一直是这样度过的,但现在他在心中,他站在神的面前,不断地和神谈着话。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他知道神不会对人类做出什么举动。神和克努尔普两个人互相谈着,谈他那毫无意义的一生,谈如何才能改变他的生涯,谈为什么他会变成那样,而不会变成别的样子。

“事情发生在那个时候,”克努尔普重复地坚持道,“我14岁时,法兰翠丝舍我而去。那个时候我应该还能做很多事情的。不过,从那以后我就被毁了,被打垮了。我变得一无是处——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说有什么错误,那就是你没有让我在14岁时死去!如果死了,我的一生就会像成熟的苹果般完美无瑕了。”

神只是不断地微笑着。他的脸不时在暴风雪中整个隐去。

“喂,克努尔普,”神说教道,“你想想年轻时的情景,想想在奥登华尔的夏天,想想在雷希休特登的时光!那时候你不是像小鹿般地跳了舞吗?不是感受到美丽的生命在体内震动吗?你的歌声,你的口琴不是让女孩们听得泪水盈眶吗?还记得在帕斯比尔的星期天吗?另外还有你的初恋情人嫣丽蒂,难道这些全都等于无吗?”

克努尔普不禁沉思了起来。于是,他那青春时代的快乐,仿佛远山的野火一般,闪耀着美丽的朦胧光辉,有如蜂蜜和葡萄酒般的香醇甜美,就像早春夜里温暖的和风,低声地吹拂过来。啊,那真是太美了。高兴的时候美,悲伤的时候也美。要是缺少了那样的一天,不知会有多可惜呢!

“啊!真的很美,”克努尔普承认神说的不错,但心里却有如疲累已极的孩子,又想哭泣也想反抗,“那时候很美。当然,罪恶和悲伤也已经隐藏其中,但那是一段幸福的岁月是不会有错的。大概很少人能像我那时候那样的干杯,那样的跳舞,那样的庆祝恋爱的夜晚。但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就该终结了!在那里,幸福已经被刺伤了。我还记得很清楚。从那以后,那样美好的时光就不曾再有过。不,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

神在远方的暴风雪中消逝。克努尔普略略停住了脚步,喘息着,在雪地上吐下斑斑的血迹。这时候,神又突然出现在眼前,回答他的问话:

“克努尔普,你这不是一点也不知感恩图报吗?你这样健忘,简直太可笑了。我们回想起你是舞场之王时代的情景,回想起你的嫣丽蒂。你承认那是一段幸福、美好、快乐、有意义的时光。你那样想起嫣丽蒂,那么,你又该如何处置丽莎蓓呢?难道你把那个孩子都忘记了吗?”

过去的一段时光,宛如连绵的远山般,又出现在克努尔普眼前。不像刚才那样充满放纵和愉悦,而是有如微笑流泪的女人一般,绽放出悄然寂静的光辉。于是,长久以来不曾想起过的岁月,又从坟墓中苏醒过来,丽莎蓓美丽的眼睛满怀悲伤,抱着一个小男孩站在正中央。

“我是个多么可恶的家伙!”他又开始叹息了,“真的,丽莎蓓死了之后,本来我是不该再活下来的。”

但是,神并不允许他再说下去。明亮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克努尔普似的凝视他,继续刚才的话语:“听着,克努尔普!你让丽莎蓓伤心欲绝,那没有错。但正如你所知道的,那孩子从你这里所得到的温柔和美好,远比你所给她的酷行还多。因此,她从来就没有恨过你。你这个孩子般的家伙,现在还不明白这一切具有什么意义吗?正因为你要为所到之处带去些许孩童的愚蠢和孩童的笑语,所以你才不得不成为悠闲的流浪汉,这你还不懂吗?你这样做,是为了在所到之处,让每个人都会爱你、嘲弄你、感谢你,这你也还不明白吗?”

“一切正如你所说的,”克努尔普沉默片刻后小声承认道,“不过,那全都是往事。那时候我还年轻!为什么从那么多事情当中我没有学到一点东西呢?那时候我还有时间,竟然没有成为一个正经的人!”

雪停了。克努尔普又稍微休息一会儿,他想把帽子、衣服上厚厚的积雪抖掉,却怎么也办不到。他心神涣散,精疲力竭。现在神就站在他的正前方,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太阳般闪耀。

“你该满足了吧!”神说教道,“叹息又有何用?你真的还不明白凡事都在正确、良好地进行,并没有变成别的样子吗?难道到了现在,你还真的想成为绅士或手艺师傅,有个老婆,在傍晚可以读读周刊杂志吗?即使真的变成那样,难道你不会立即逃开,到森林中去睡在狐狸身边,去结网捕鸟,去抓一只蜥蜴来驯服驯服吗?”

克努尔普又走了起来。他疲倦之极,脚步踉跄,但他一点也没有疲乏感,直觉得精神舒畅,对神所说的一切全都感激地点头赞同。

“你知道,”神说道,“我要的只是原来的你。你用我的名去漂泊,把一些对自由的向往和情绪带给那些定居的人。你用我的名去做愚蠢的事情,让人们嘲笑。我自己也就在你的内部被嘲笑,被喜爱。真的,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兄弟,我的一部分。你的体验就是我的体验,你所尝受的痛苦也是我尝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