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流连忘返处(第9/10页)

去年夏天他总算真的回来了。他从罗马要去门顿,途中路经来访。他搭出租车顺林荫车道而来,车子停在和二十年前差不多的地方。他带着笔记本电脑、一只运动粗呢大提袋和一个用缎带包装显然是礼物的大盒子跳出来。“这是送你母亲的。”他察觉我的眼光时说道。“最好告诉她里面装了什么。”我帮他把东西放在门厅后立刻说:“她怀疑每个人。”他了解。这事令他感伤。

“老房间?”我问。

“老房间。”他确认,尽管我们已经通过电子邮件安排好一切。

“那么就住老房间吧。”

我不急着跟他上楼,看见玛法尔达和曼弗雷迪一听到他搭出租车抵达,就从厨房里拖着脚步走出来欢迎他,我松了一口气。他们轻挑的拥抱和吻,卸除了一些我知道一旦他在我家住下来我会有的不自在。我希望他们过度兴奋的欢迎能持续到他在这里的第一个钟头。什么都好,只求能避免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喝咖啡,终于说出无可避免的那四个字:二十年了。

我们把他的东西留在门厅,希望曼弗雷迪趁奥利弗和我很快绕屋子一圈时,把东西搬上楼。“我相信你一定急着想看吧。”我会这么说,指的是花园、栏杆、海景。好不容易走到游泳池后面,回到落地窗边放着旧钢琴的客厅,最后回到门厅,发现他的东西真的拿上楼了。我可能希望他明白,自从他上次来过之后,一切都没有改变,天堂的门阶依然在那儿,通往海边那扇歪斜的门依旧吱嘎作响,世界仍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薇米妮、安喀斯和父亲。这是我想摆出来的欢迎姿势。但我也希望他了解现在没必要叙旧。我们在少了彼此陪伴的状况下走过、也经历太多,彼此没有任何共有的基础。或许我希望他感觉到失去和悲伤的刺痛。但到头来,或许经由妥协,我断定最简单的办法是表示我什么都没忘。我提议带他去那块仍然和二十年前带他去时一样酷热、一样正在休耕的空地。我还没说完,他抢白道:“去过了,已完成。”那是他告诉我他也没忘的方式。“或许你宁可赶快去一趟银行。”他爆笑出来。“我敢跟你打赌,他们一直没关掉我的户头。”“如果有时间,而且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钟塔。我知道你从来没上去过。”

“死也要看?”

我对他报以微笑。他记得我们给钟塔起的名字。

来到俯瞰眼前一大片海的院子,我站在旁边,看他倚着栏杆眺望海湾。

属于他的那块岩石在我们脚下,那是他晚上独坐,以及和薇米妮一起消磨整个下午的地方。

“她如果还在,现在已经三十岁了。”他说。

“我知道。”

“她每天写信给我。每一天。”

他看着他们的地方。我记得他们是怎么一起手牵手一路往下蹦蹦跳跳到岸边。

“然后有一天她不再写,我就知道了。我就是知道。我把她的信全留着。”

我若有所失地看着他。

“我也留着你的。”为了让我安心,他立刻补充说,虽然含混,而且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听的话。

轮到我。“我也保留你所有的信。其他东西也是。我可以拿给你看,回头再说。”

他不记得大波浪衬衫了吗?或者他太谦虚、太谨慎,以致不想表现出他完全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再度凝视远处的海面。

他来得正是时候。没有一抹云,没有一圈涟漪,没有一丝风。

“我都忘掉我多爱这个地方了。但这里跟我记得的一模一样。中午的这里是天堂。”

我让他说。看他的眼光飘进遥远的海面真好。或许他也想避免正面相对。

“安喀斯呢?”他总算问道。

“癌症把他从我们身边夺走,可怜人。过去我以为他很老。结果他连五十岁都不到。”

“他也很爱这里,我也记得他和他的嫁接法,还有果园。”

“他是在我祖父的卧房里过世的。”

再度沉默。我本来要说“我的”旧房间,却改变心意。

“你回来高兴吗?”

他比我早看穿我的问题。

“我回来,你高兴了吗?”他回嘴道。

我看着他,感觉武装卸除得差不多,却没有被威胁的感觉。就像容易脸红却不引以为耻,我知道我不该压抑这种感觉,让自己受影响。

“你知道我很高兴。或许,还有点过了头呢。”

“我也是。”这话表明了一切。

“来,我带你看我们埋葬父亲部分骨灰的地方。”

我们从后面的楼梯间下楼,走进花园,到过去摆旧早餐桌的地方。“这是我父亲的地方。我称为父亲的幽魂流连忘返的地方。如果你记得的话,以前那边属于我。我指着泳池边那处摆我旧桌子的位置。”

“有属于我的地方吗?”他半咧着嘴笑问。

“一直都有。”

我想告诉他,游泳池、花园、房屋网球场、天堂的门阶、整个家,将永远容许他流连不去。然而,我没这么做,反而指了指楼上他房间的落地窗。我本来想说:你的眼睛永远在那里,困在薄窗帘里,从我楼上那间最近已经没人睡的卧房里望出来。微风吹拂窗帘飘飞的时候,我从这下面看上去,或站在阳台外、我会意识到自己以为你在里面,你正从你的世界望着我的世界,如同我发现你坐在石头上那晚一般地告诉我:我在这里很快乐。你人在数千里外,但我一看到这扇窗,就想起一件泳裤,一件匆忙披上的衬衫,倚在栏杆上的手臂,然后你突然出现,点上当天第一根烟—那是二十年前的今天。只要这幢房子还在,这都将是任你流连不去的处所—也是我的。我本来想这么说。

我们伫立片刻。我和父亲曾经在这里讨论过奥利弗。现在则是他和我谈父亲。明天,我将回想这一刻,让他们缺席的灵魂在薄暮时分游荡。

“我知道他乐见这样的事发生,尤其是在如此绚丽的夏日。”

“我相信他会的。你把他其他的骨灰埋在哪里?”他问。

“喔,到处撒。哈德逊河、爱琴海、死海。但这里才是我来与他作伴的地方。”

他没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最后我说:“来,在你改变主意以前,我带你去圣吉亚科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