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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好,帮我寻来这两枚介壳。”
“我没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做。”
“我就要回去了。我帮助你回到小路上去好吗?”
但是她一动不动。“我也要感谢你,史密森先生……因为你主动提出要帮助我。”
“既然你不接受我的帮助,我只有对你表示更多的感激了。”
短时间的沉默。他从她身边走过,用手杖把密密层层的常春藤拨开,想让她钻过去。但是她依然不动,照旧望着下面的那片空地。
“我不该偷偷地跟着你。”
他希望能看见她的脸,可是看不到。
“我想,我最好离开这里。”
她一声不吭,他转向常春藤。但是他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她最后一眼。她恰好也回过头来看他,但是她的身体似乎并不同意这一举动,对这种不顾体面的行为不屑一顾。她的眼神中虽然还有一点过去的哀怨,但此时更多的是强烈的恳求。她的眼睛表现出极度的痛苦……而且正在感受到极度的痛苦,充满了愤怒,像是弱者遭到了粗暴的蹂躏。她那眼神并不是在指责查尔斯的凌辱,而是怪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实施了凌辱。他们长时间四目对视,后来她两颊绯红,对着两人中间的地面说:
“我无依无靠。”
“我已经明白地对你说过,特兰特太太——”
“她心地很善良。但是我不需要善良。”
沉默。他仍然站在那里,把常春藤拨开。
“我听说这儿的牧师是一个极为通情达理的人。”
“把我介绍给波尔坦尼太太的就是他。”
查尔斯站在常春藤旁,就像站在门口一样。他回避她的目光,头脑里正在竭力为自己寻找退路。
“如果我可以为你在特兰特太太面前说话,我是很乐意的……但是我不宜……”
“对我的处境表示更多的关切。”
“对,这正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她听了以后的反应是把目光移开。他的话显然是在责备她。他慢慢地放开手,让一缕缕下垂的常春藤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你还没有重新考虑过我的建议吗?我建议你应该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我到伦敦去,我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他心里一阵紧张。“大城市里丧失廉耻的女人很多,我的下场会跟她们一样。”此时她转过身,与他正面相对,两颊更红了。“莱姆镇上已经有些人说我是那种人了,要是去伦敦,我真会那样。”
这话讲得实在太肆无忌惮,太不得体了。他低声说:“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此时他自己的脸也红了。
“我是个弱女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痛苦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是个有罪之人。”
在这种情况下对一个陌生人如此袒露心扉——在他看来,刚才他讲述海胆化石的常识时,她听得很专心,颇有收获,现在这一切都被她的粗鲁谈吐一笔勾销了。但是他摸到了口袋里的两枚介壳,那是她对他的某种控制。但是连他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查尔斯暗暗感到高兴,就像一个牧师有人来向他请教精神问题一样。
他低头凝视手杖上的铁箍。
“你一直待在莱姆镇,就是出于这个顾虑吗?”
“起码是部分原因。”
“前天你离开的时候对我讲的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如果有人知道,他们是绝不会错过告诉我的机会的。”
更长时间的沉默。人的关系中有时会出现类似调整电台频率的时刻:原来是客观的东西突然变成主观的东西,变成独特的东西,并且通过移情作用立即变成共同感受的东西,而不只是在一旁进行观察的对象。所谓原来是客观的东西,有可能是脑子用半文学性的术语进行想象和描绘的东西,也可能是仅值得人们通过分类将它归入某个名称的东西,诸如有酗酒问题的男人,有过不幸经历的女人,等等。当查尔斯注视着面前这位低着头的罪人时,他的头脑里就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他和多数人一样,碰上这样的情况时,有谁不曾喝醉过呢,求助于一种迅速而得体的方法来恢复事情的原来状况。
“我为你感到难过。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有意……也许是这样吧……把我当作你的知己。”
这个问题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的反应特别迅速,回答的时候像在复诵一篇演讲词,像在背诵一篇连祷文。
“因为你遍游世界。因为你受过教育。因为你是一个君子。因为……因为,我不知道,我生活在据说是善良、虔诚的基督徒中间。但是在我看来,他们比最残酷的异教徒还要残酷,比最愚蠢的动物更愚蠢。我真不敢相信事实会是如此:生活中既没有理智也没有同情,没有宽容大度的人来理解我已经吃过多少苦,以及我为什么会如此受苦……无论我犯了什么罪,都不应该让我受这么多的苦。”一阵静默。她能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说明她具有超凡脱俗的智慧,查尔斯对此毫无准备,一时语塞。他曾想到她可能很聪明,但没有当面领教过。她把脸扭向一边,用比较平静的声音说:“我唯一的快乐在睡梦中,一醒过来,噩梦就开始了。我觉得自己被放逐在一座荒岛上,被囚禁,被宣告有罪,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竟遭如此厄运。”
查尔斯惊愕地望着她的后背,像一个即将被山崩吞没的人,似乎想跑,但跑不动,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她突然用目光盯住他的双眼。“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为什么我不能生下来就是弗里曼小姐?”但是这个名字刚一说出口,她马上把脸转向一边,意识到自己所作的假设未免过于荒唐。
“这种问题还是不问为好。”
“我的意思并不是……”
“像你这样的……嫉妒是可以原谅的。”
“不是嫉妒。是不理解。”
“在这个问题上我实在爱莫能助,即使比我更聪明更有力量的人,也会束手无策。”
“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
查尔斯对于女人以开玩笑的口吻反驳他的意见并不陌生,欧内斯蒂娜就常常这样,但那毕竟是在开玩笑的场合。男人严肃谈话的时候,女人不应反驳他的看法,除非是用认真斟酌过的语言。萨拉仿佛想在智力上与他取得某种平等地位,而且恰恰是在她当时这种处境:在这种处境,她要是想实现自己的目标,本应对他百依百顺才对。他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觉得……他也说不清楚。按照他这种感觉,合乎逻辑的结局应该是:他脱帽致意,冷冷地告别,踏着结实的钉靴径自走开。可是他却站在原地不动,像生了根似的。也许是他对妖妇的形象和她出没的场所有过于固定的看法——长长的秀发,处女般光洁雪白的裸体,美人鱼的尾巴,有上流社会俱乐部中奥德修斯式的人物陪伴。在安德克利夫,没有多利安人的神庙,但是这里却有一个卡吕普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