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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声说道,“这下我可得罪你了。”

“你让我困惑不解,伍德拉夫小姐。除了我已经向你提出的建议之外,我不知道你还能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是你应该明白,考虑到我目前的个人情况,你我之间建立更加密切的关系,无论动机如何单纯,都是完全不可能的。”

一阵静默。一只啄木鸟在绿林深处发出笑一般的叫声,仿佛是在嘲笑下面两只静止不动的两脚动物。

“如果我不是走投无路,我会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你吗?”

“我不怀疑你的绝望处境。但是你至少应该承认,你的要求是不可能实现的。”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对你的要求的准确性质仍然一无所知。”

“我想把十八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你。”

一阵沉默。她抬起头来看他有什么反应。查尔斯又一次呆住了。看不见的锁链脱落了,他思想中传统的一面占了上风。他昂起首,挺直了身体,像一尊雕像,表情疑惑震惊,固执地不同意。但是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东西,在她的眼睛中搜寻……想找到一种解释,发现一种动机……他以为她又要开口讲出更多的话来,于是便准备一声不吭地转身从常春藤中钻过去。可是她似乎凭直觉发现了他的意图,突然采取先发制人的行动,跪倒在地。这一招实在出人意料。

查尔斯大为惊骇。他想象,要是有人暗中窥见了,人家会怎么想呢?他后退一步,仿佛是要避开别人的视线。奇怪的是她却显得很平静。她不像是歇斯底里发作而下跪。不过她的眼光里充满了更加热切的期盼:她那双眼睛没有强烈的阳光,而是永远沐浴在月光中。

“伍德拉夫小姐!”

“我求你。我还没疯。但是如果我得不到帮助,我会疯的。”

“请你克制自己的感情。让人看见了……”

“你是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你不残酷,我知道你不是残酷的人。”

他注视着她,同时又慌里慌张地察看周围的动静,然后走上前去,把她扶起来,用一只僵硬的手扶着她的肘,把她领到常春藤的枝叶底下。她双手掩面站在他面前。查尔斯必须努力克制自己——人的心向大脑发起攻击时,其速度是令人震惊的——才能做到不去碰她。

“对你的困难处境我并不是无动于衷。但是你应该明白,我……我无可选择。”

她用快捷低沉的声音说:“我只求你再见我一次。我每天下午都会到这里来。谁也看不见我们。”他想劝她,但是她不让他打断她的话。“你是个好心人,莱姆镇谁都不能理解的东西,你能理解。请你让我把话说完。两天前,我差一点就发疯了。我觉得必须见到你,必须对你倾诉。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倘若……倘若不是最后仅存的一丝清醒让我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我早就到那里找你去了。”

“这种做法是不可原谅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现在你是想用制造丑闻来威胁我。”

她使劲摇头。“如果你这样看待我,我宁愿去死。这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好像受到绝望驱使去思忖这些可怕的事情。它们把我搞得对自己都感到害怕了。我不知道向谁求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一个人能……求你了……难道你还不理解吗?”

此时的查尔斯只有一个想法:尽快摆脱自己已陷入的可怕困境,尽快摆脱她那双无限诚恳的毫无掩饰的眼睛。

“我该走了。他们在布罗德街等我呢。”

“可是你还会再来吗?”

“我不能——”

“每星期一、三、五,我都到这里来,没有别的事情时都来。”

“你的意思是——我坚持认为特兰特太太……”

“我在特兰特太太面前无法说实话。”

“那么你说给一个陌生人听……而且跟你性别不同……就更不合适了。”

“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且跟你性别不同,往往是最没有偏见的仲裁。”

“我当然很想为你的行为做出一个宽容的解释。但是我必须再次告诉你,我十分惊讶,你竟然……”

然而她仍然仰头望着他。他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再言语了。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查尔斯的语汇不止一套。早上与萨姆在一起,中午与欧内斯蒂娜一起愉快用餐,此时又充当一个惊恐万状的好心人……他几乎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人。在我们的小说结束之前,他还会以别的面目出现。对这种现象,我们可以用达尔文的话做生物学的解释:隐蔽色,即学会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而求生存,如对自己的年龄和社会阶级地位进行伪装,而且不被别人怀疑。我们还可以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解释这种形式的变异。当你如履薄冰处境危险之时——无处不在的经济压力、性恐惧、机械科学泛滥成灾,学会避免做一个荒唐、拘泥的人是十分必要的。在维多利亚时代,几乎不会有人对这种隐蔽色的好处提出疑问,但是萨拉的眼神里却有这种疑问。她的眼神很坦率,但有些怯弱。然而在它背后却有一个很现代的用语:坦白吧,查尔斯,别装了,全招了吧。她这种目光使查尔斯失去了平衡。欧内斯蒂娜那一类人总像住在玻璃房子里一样,无比脆弱,即使是扔掉诗集的时候也是。她们赞成大家都戴着假面具做人,彼此保持安全距离。但是这位姑娘在谦恭的表面下却绝不这样做。现在轮到查尔斯低头了。

“我只求你给我一小时的时间。”

他终于看出了她送他介壳的第二个原因:倘若让他寻找那两枚介壳,花去的时间会不止一小时。

“如果我应该这样做,尽管是十分勉强的……”

她听出了他的意思,用低沉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你对我能起很大的作用,无论你提出什么忠告,我都会照办。”

“必须保证我们不再继续冒险——”

他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表达形式,她则稍作停顿。“这个——我明白。你有牵累,关系紧密得多的牵累。”

夕阳的余晖短暂亮丽过后,太阳的光线完全消失了。这一天将寒飕飕地结束。他所走的路,原来好似一马平川,现在突然变得如临深渊。当他望着她低着的头时,心里对这一点觉得很清楚。他说不清是什么在诱使他越陷越深,他在什么地方看错了地图。他既感到迷惘,又感到被诱惑。现在还得再干一件蠢事。

她说,“我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感谢你。我将按照我说过的在每逢星期一、三、五到这个地方来。”她仿佛把那片空地当成了自己的客厅。“我就不再留你了。”

查尔斯鞠过躬,犹豫了一下,最后镇定地看了一眼,转过身去。几秒钟之后,他钻过更多的常春藤帷幕,跌跌撞撞顺着山坡往下走,很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雄狍,不像一个老于世故的英国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