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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马上就来。”萨拉把门打开,斜视了他一眼,“我求你听她把话说完……并看在她的身份和年龄的份上给予她应有的尊重。”

她走了。但是她临走前最后的话留下了重要的线索。他立刻猜出即将见到的人会是谁了。一定是她的雇主的姐妹,女诗人(我不再隐藏她们的名字了)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小姐。肯定没错!他虽很少读她的诗,但是,不是每一次读都会发现她的诗中有一种不可理解的神秘主义吗?都会发现一种充满激情的朦胧,一种思想过于内向的和非常错综复杂的女性心态和感觉吗?坦率地说,这是十分荒唐地模糊了人爱和神爱的界限!

他大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萨拉站在楼梯平台另一端的一个门口,正要走进去。她回过头来看他,他张嘴想说话,但此时下面有了声响,有人上楼来了。萨拉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让他别说话,径自走进房间里去不见了。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重新回到画室里,走到窗前。现在他终于明白,萨拉会有那样的人生哲学该怪谁了——就是那个曾被《笨拙》杂志称为呜咽抽泣的女修道院院长的人,那个被称为拉斐尔前派兄弟会的歇斯底里老处女的人。他真不该回来,为此他后悔极了!他要是事先多做些调查,就不至于陷入目前这样的可悲处境了!但是他已经来了。他突然,带着一点冷酷的自鸣得意,下决心不让女诗人随心所欲地摆布。在她眼里,他可能只是茫茫沙海中的一粒沙,这座异国情调花园中一棵无精打采的野草……

有声音。他回过头,故意装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但是来者并不是罗塞蒂小姐,而是刚才领他上楼的那位姑娘,手臂上抱着个小孩子。她好像是要去托儿所,途中看到这里的门开了一道缝,便探头进来看看。她看见他独自一人,颇为惊讶。

“拉夫伍德太太走了吗?”

“她对我说……有一位女士希望和我单独说几句话。已经拉铃叫她了。”

姑娘点头。“我明白了。”

但是和查尔斯的预料恰恰相反,她不但不走,还走到房间里来,把孩子放在画架旁边的地毯上。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个布娃娃,跪下来哄孩子玩,直至孩子非常高兴才放心。她没有任何预示便突然站起来,迈开优美的步伐向房门走去。查尔斯站在一旁,表情复杂,半是气愤,半是困惑。

“我相信那位女士应该很快就会来吧?”

姑娘转过身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低头望着地毯上的孩子。

“她已经来了。”

门关上后,查尔斯盯着孩子起码看了十秒钟。这是个小女孩,黑头发,圆胖的胳膊,比婴儿稍大,但还算不上是儿童。她突然意识到查尔斯很高兴,手里拿着布娃娃向他伸过来,嘴里发出没有意义的声音。他对孩子的印象是: 一张寻常的脸,严肃的灰色虹膜,有一种怯生生的疑惑,不能肯定他是什么人……一秒钟后,他跪在小女孩面前的地毯上,帮助她用不稳的双腿站起来,仔细察看那张小脸,那架势就像一个考古学家刚刚出土了第一份湮没已久的古代手迹。小孩子明显表现出不喜欢他这样盯着她看个不停。也许是他把孩子脆弱的胳膊抓得太紧了。他赶紧伸手去掏怀表,以前曾有一次碰到类似的窘境,他也这样做过。这一次效果同样很好,不一会儿,她乖乖地让他抱起来。他把她抱到窗子旁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下。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只顾玩那块银怀表。他的注意力则集中在她脸上,她手上,她全身每一个部位。

他还回想起在这个房间里说过的每一句话。语言像闪色绸,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理解的角度。

他听见轻轻的开门声,但是他没有回头。一会儿,有一只手搭在了他坐的木椅高高的靠背上。他一声不吭,那只手的主人也没开口,孩子完全被怀表迷住了,也没有声音。远处一幢房子里,一位业余爱好者开始弹起了钢琴,可能是一位有闲的太太,但她控制不好节奏,弹得实在太差,好在距离遥远。肖邦的一支玛祖卡舞曲穿透墙壁、树叶和阳光。唯有那断断续续的乐音表明历史在进行中。否则是不可能的: 历史的进程停顿了,成了一张生动的照片。

但是小女孩厌倦了,伸手去抓她母亲的手臂。母亲把她抱过来,逗她乐,走开几步去。查尔斯凝视窗外好长时间,后来他站起来,面对萨拉和她抱着的孩子。她的眼神依然严肃,但脸上有了一丝笑意。现在,他的确是在受奚落。不过,要是事先知道的话,他会情愿长途旅行四百万公里来受这样的奚落。

孩子看到布娃娃在地板上,手往下伸。萨拉弯下身子把布娃娃捡起来给她。孩子靠在她肩上,专心玩她的布娃娃。萨拉先是注视着孩子,后来目光停在了查尔斯的脚上。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给她起了什么名字?”

“拉莱格。”她讲出这个名字用的是扬抑抑格,末尾的“格”音发得很硬。她还是无法抬起眼来看他。“有一天在街上,罗塞蒂先生向我走过来。他一直在注意着我,但是我并不知道。他要求我允许他画我。当时她还没有出生。当他了解我的情况之后,他在各方面待我非常好。他主动建议给孩子起这个名字。他是她的教父。”她低声说,“我知道这有点怪。”

要说怪,查尔斯此时的感觉才叫怪。她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这么一件小事征求他的意见,实在是怪上加怪,这就好比在他的船触礁时有人跑来问他船舱里的家具装饰用品该用什么材料制作。尽管他仍处于麻木状态,他还是做了回答。

“这名字来自希腊文,意思是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萨拉点头,似乎是适度地感谢他为孩子的名字做出了词源解释。查尔斯的目光依然盯着她,他的桅杆在断裂,他仿佛听见即将溺死者的呼救声。他绝不宽恕她。

他听见她低声问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他倒抽一口冷气,“喜欢。这名字很漂亮。”

她又低下了头。但是他无法离开,无法让自己不用目光对她提出可怕的责问,这就像砖石墙已经倒塌,有一个人却还盯着它看,庆幸自己早一步从墙下经过了,否则就被压死了。在危难之中,人类智力通常忽视并将其扔进神话杂物间的那个因素使他面前的这个人,这个双重性人物,不光有灵魂,还有了肉体。她仍然低着头,黑色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但是他还是看见,或者说是感觉到,她泪眼汪汪。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两三步。然后他又停住了脚步。他不能,他不能……尽管声音不高,他的话还是迸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