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地毯下面(第2/6页)
一天晚上,一个矮个子男人闯入到这个哑口无声的泥潭里,这个人的脑袋跟他头上戴的帽子一样扁平,他的两条腿像风中的芦苇一样罗圈,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了往上翘的下巴。结果呢,他的声音也就又细又尖——因为声音得从他的呼吸器官和下巴之间的狭窄的通道里硬挤出来……由于近视,这个人在生活中每次都只迈出一步,这就使他以仔细周到、单调乏味而闻名,并且得到了上司的宠爱,因为他们既觉得他办事可靠,又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他浆洗得硬邦邦、熨得笔挺的军服发出了布兰可擦白剂和品行端正的气味。尽管这个人很有些像是木偶戏里的角色,但他身上明白无误地散发出成功的气息。前途无量的佐勒非卡尔少校如约前来处理未曾了结的零星事务。米安·阿布杜拉的遇害以及纳迪尔汗神秘的失踪使他心事重重,他是知道阿达姆·阿齐兹感染上了乐观毛病的,因此他把宅子里的阒然无声误认为是对死者致哀的表现,因此并没有待很久。(纳迪尔汗蜷缩在地下室里,和蟑螂为伴。)他默默地坐在客厅里,帽子和手杖放在他身边的德国制造的收音电唱两用机上,五个孩子真人大小的照片从墙上瞪着他看,佐勒非卡尔少校坠入了情网。他虽然近视,但眼睛并不瞎,“三盏明亮的灯”中最亮的那一盏,艾姆拉尔德那异乎寻常早熟的眼神吸引住了他,从她的眼神中他看出来她会理解他的前程,正因如此,她也不会计较他的相貌。在他出门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在过了适当长的时间之后娶她为妻。(“是她?”博多猜道,“那个骚娘们儿是你妈?”不过还有其他将来要做母亲的人,其他未来的父亲,在一片寂静中飘出飘进的。)
在那段沉默不语、处于胶着状态的日子里,庄重的老大艾利雅的感情生活也在发展。“母亲大人”把自己关在储藏室和厨房里,嘴唇紧闭,无法——因为她发了誓——对来找她女儿的年轻漆布商人表达自己的怀疑。(阿达姆·阿齐兹一直坚持允许他的女儿交男朋友。)阿赫穆德·西奈——“啊哈!”博多听到了这个名字,得意扬扬地大叫起来——是在大学里遇见艾利雅的,对这个好读书的聪明姑娘(我外公的鼻子在她的脸上获得了超常的智慧神气)来说,他的学识似乎还相配。但纳西姆·阿齐兹对他不大放心,因为他在二十岁时离过一次婚。(“任何人都可能犯一次错误的。”阿达姆跟她说过,这句话几乎引得他们吵起架来,因为她一时间觉得在他说话的口气里面别有所指。但阿达姆接着又说:“再过一两年,让他离婚这件事冷一冷,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这所宅子里举行第一次婚礼了。到时候在花园里支个大帐篷,请歌手来啦,准备甜食啦,好好办一办。”无论怎样,这个想法是很合纳西姆·阿齐兹的胃口的。)这会儿在大墙之内静悄悄的花园里,阿赫穆德·西奈和艾利雅默不出声地谈着心。但尽管大家都等着他求婚,沉默似乎也传染到了他的身上,他一直没有开口。艾利雅的面孔这时候有了一种凝重感。从此以后,她一直多多少少地挂着脸,一副悲观的色彩。(“喂,喂,”博多责备我说,“对你的亲妈妈可不能用这样的话呀。”)
还有件事要提一提,那就是艾利雅继承了母亲发福的倾向。一年年过去,她像个气球似的鼓了起来。
那么穆姆塔兹呢?她从娘肚子里出来时就像午夜那么黑。她不很聪明,也不像艾姆拉尔德那么漂亮。但她善良孝顺,不是很合群。她跟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比姐妹都要多,使他有力量扛得住坏脾气的折磨,他的脾气近来由于他鼻子不断发痒而越来越坏了。她还将照料纳迪尔汗的事情担负起来,每天托着盘子下到地下室去给他送吃的、扫地,甚至还替他倒便桶。因此就连打扫厕所的也不知道家里还躲着这么一个人。她走下去时,他都把眼睛低低垂下,在这个无声无息的宅子里,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那些整天练习吐痰入盂的人是怎么说起纳西姆·阿齐兹来着?“她偷听女儿们做梦,为的是要弄清楚她们有什么打算。”是的,没有其他的解释,在我们这个国家更加古怪的事情有的是,你只要随便拿起一张报纸来,读一读每天刊载的这个那个村子里发生的奇闻就知道了——“母亲大人”开始梦见女儿们做的梦来。(博多立刻就相信了,眼睛也不眨一眨。有些事情别人可以毫不费劲地像吞甜饼一样一口吞下,而博多却拒不相信。任何听众在接受某一说法时都是各有各的倾向的。)因此,晚上睡觉时,“母亲大人”闯入到艾姆拉尔德的梦境里,在她的梦里还发现了另一个梦——佐勒非卡尔少校内心的幻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有一所时髦的大宅子,澡盆就在他床边。这就是少校最大的志向了。就这样,“母亲大人”不仅发现她女儿一直暗中和佐勒非卡尔少校在可以交谈的地方见面,而且艾姆拉尔德的志向要比她的意中人高远得多。而在(干吗不呢?)阿达姆·阿齐兹的梦中,她看见自己丈夫悲悲切切地爬上克什米尔的一座山,肚子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她猜他已经不爱她了,并且预见到他的死亡。因此多年之后,当听说此事时,她只是说了一句:“噢,反正我早就知道了。”
……“母亲大人”心想,过不了多久,我们的艾姆拉尔德就会把地下室里的人告诉少校,那一来我就可以开口说话了。但是,后来有一夜她闯进她女儿穆姆塔兹(这个“黑炭”她一直喜欢不起来,因为她的皮肤就像是印度南方打鱼的女人)的梦境中时,她发现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穆姆塔兹·阿齐兹——就像地毯下面那个倾心于她的人一样——也坠入了爱河。
没有任何证据。闯入到别人梦境中——或者是母亲的本能,或者是女人的直觉,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这在法庭上是站不住脚的。“母亲大人”知道,指控女儿在父亲家里乱来一气可不是小事。此外,这时“母亲大人”心中又变得强硬起来。她决定袖手旁观,仍然紧闭嘴唇,让阿达姆·阿齐兹自己去看他的那些摩登想法如何毁了他的孩子——他这辈子老是叫她住嘴,不让她表达那些规规矩矩的老派的观点,让他自己看看结果吧!“满心怨恨的女人。”博多说,我对此表示同意。
“嗯?”博多问,“那是真的吗?”
是的,勉强可以说是真的。
“乱来一气了吗?在地窖里?连女伴都没有?”
考虑一下所处的环境——环境还有点情有可原。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起来是荒唐甚至绝对不行的事在地下倒像是可以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