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地毯下面(第4/6页)
阿齐兹大夫整天都在外边,离开那个一片死寂的家,因此晚上在地下度过的穆姆塔兹那些天很少见到她深爱的父亲。艾姆拉尔德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向少校提到家里这个秘密。另一方面,她也没有把她同少校的关系告诉家里人,她想这样也公平。在麦田里穆斯塔法和哈尼夫还有三轮车夫拉希德染上了当时的那种没精打采的毛病。康瓦里斯路上的这所宅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混日子,最后到了一九四五年,事情发生了变化。
家史自然有其相应的饮食上的规矩。一个人只应该吞下并消化分给他的那一块,即合法的那一段往事,让上面红红的血滴干净了再享用。糟糕的是这一来也就使故事的滋味逊色不少,因此我打算成为我们家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藐视这个合法的饮食规矩的人。不能让血从故事的本体上滴掉,我已经快要说到那个无法启口的部分,我全无畏惧地继续向前。
一九四五年八月出了什么事呢?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去世了,但我要谈的并不是这件事,尽管她在咽气时,变得像床单一样白,以至一眼看去很难把她和床单分清楚。她给我的故事留下了那个银痰盂,完成了她的使命,便通情达理地赶快下场了……也是在一九四五年,雨季这年按时到来了。在缅甸丛林里,奥德·温盖特和他手下的同盟国军士兵,以及帮助日军作战的苏勃斯·钱德拉·博斯的军队,都给回过头来的雨淋得浑身湿透。不合作主义者在贾朗达尔躺在铁轨上举行非暴力示威,也给雨淋得像落汤鸡。因久旱而龟裂的地面上的裂缝又渐渐合拢了。在康瓦里斯路宅子里门缝和窗缝都塞上了毛巾,毛巾还得不断地绞干再放上去。路边的水汪里蚊子大量滋生。地窖——穆姆塔兹的“泰姬陵”变得十分潮湿,最后弄得她生起病来。有好几天她都没有跟别人讲,但后来她的眼圈通红,而且热度高得浑身打战,纳迪尔汗担心她别是得了肺炎,便求她去找父亲诊治。接下来好几个星期她回到了出门前自己的床上,阿达姆·阿齐兹坐在女儿床边,在她打战时用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八月六日,病情有了转机。到九日早晨,穆姆塔兹已经能够吃一点固体食物了。
这时候我外公拿来了一个旧皮包,皮包底部烫着“海德堡”几个字,因为他女儿极度衰弱,他决定彻底给她检查一下。在他打开皮包时,他女儿哭了起来。
(注意,要紧的地方到了。博多,事情是这样。)
十分钟之后,我外公大吼大叫着从病人房里跑了出来,长期的静寂就此结束了。他吼着叫他妻子、女儿和儿子一起过来。他的肺部很有力,吼声连地窖里的纳迪尔汗也听见了。他应该是不难猜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场风波的。
全家人到客厅里围着电唱收音两用机坐了下来,就在那些永远不会变老的相片底下。阿齐兹把穆姆塔兹抱了出来,放在一张长沙发上。他的面色很是可怕。你能想象他鼻子里面的感觉吗?因为他要宣布的消息简直像炸弹一样,那就是,他女儿在出嫁两年之后,至今仍然是个处女。
“母亲大人”三年来第一次开口了。“女儿,这是真的吗?”就像扯破的蜘蛛网那样一直挂在屋角的沉默终于给吹掉了。穆姆塔兹只是点点头,是的。是真的。
接着她说话了。她说她爱她的丈夫,那件事最后总是会得以解决的。他是个好人,等到有可能生儿育女的时候他肯定是有办法做到那一点的。她说婚姻不应该完全取决于那件事,她早就想过了,因此她不想多提,她父亲这样大喊大叫地把这事嚷得人人都知道是不对的。她还想说下去,但“母亲大人”忍不住了。
积了三年的话从她嘴里喷涌出来(但她为了储存这些话而变得臃肿不堪的身体却没有缩小下来)。这阵风暴劈头盖脸地朝我外公落下来,他站在电唱收音两用机旁一动也不动。是谁想出这个主意的呀?是谁发了疯,叫什么名字来着,让这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胆小鬼躲到家里来的呀?藏在家里,无忧无虑得像小鸟一样,三年来吃的、住的样样不缺,没有肉的日子你有没有关心一下,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知不知道米的价钱呀?同意这场罪恶的婚姻的那个傻瓜,叫什么名字来着,是的,那个白头发的傻瓜究竟是谁呀?是谁把自己女儿放到那个流氓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床上的呀?是谁的脑瓜里满是那些该死的叫人弄不明白的愚蠢东西,叫什么名字来着,谁的脑袋被那些古怪的洋念头弄糊涂了,竟然叫自己的骨肉去结下一门这样罪过的亲事的呀?是谁这一辈子都在触怒真主,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审判落到了谁的头上了呀?谁把这场灾难带到他家里来了呀……她对我外公整整骂了一个小时十九分钟。等到她说完时,云中带来的雨水也下完了,只见宅子里全是水汪。她还没有说完,她最小的女儿艾姆拉尔德干出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艾姆拉尔德将双手举在面孔旁边,捏成了拳头,只把无名指伸出来。无名指塞到耳朵孔里,似乎把她从椅子上抬了起来,最后她手指塞住耳朵跑开了,她跑着——全速飞跑!——连头巾都没有戴,跑到了大街上,穿过了一个个的水汪,跑过三轮车停车场,跑过蒟酱卷铺子,那里的几个老头子刚刚小心翼翼地从铺子里出来走到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街上那些顽童正各就各位,准备玩在吐出来的槟榔汁水中躲来躲去的游戏,看到她跑得那么快,他们也大吃一惊,因为人们很少看见一位年轻小姐,尤其还是“亭巴蒂”中的一位,手指塞住耳朵,肩膀上连头巾都没有披,独自一人心烦意乱地在积满了雨水的街上飞跑。如今大大小小的城市里到处可以看见不披头巾的时髦的摩登小姐,但在当时,老头子们都忧心忡忡地咂巴舌头,因为女人不披头巾也就是不知廉耻,怎么艾姆拉尔德小姐把廉耻忘在家里了呢?老头子们迷惑不解,但艾姆拉尔德完全明白。在雨后的空气中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出她家里麻烦的根源就是藏身在地下的那个胆小的胖子(对了,博多)。要是她能够把他弄走,大家就又会很快乐了……艾姆拉尔德一口气跑到英军兵站,也就是军队营房里,佐勒非卡尔少校就在那里!我姨母违背了她发下的誓言,跑进少校的办公室里。
佐勒非卡尔在穆斯林中间是个著名的姓。它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侄子阿里随时携带的双叉剑,这种武器世上从来没有看见过。
哦,对啦!那一天在世界上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一种世上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武器扔到了黄种日本人的头上。但在阿格拉,艾姆拉尔德正在使用她自己的秘密武器。那是个矮个子、扁头的罗圈腿;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下巴;他梦想有一所摩登的大宅子,就在床边上设个带着给水和排水设施的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