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地毯下面(第3/6页)
“那个胖诗人把可怜的‘黑炭’搞上手了?是吗?”
他在地下也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长得足够使他同飞来飞去的蟑螂说话。他担心有朝一日别人会叫他出去,并且梦见弯弯的钢刀和狂吠的野狗,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哼哼鸟要是活着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问问他该怎么办,因为他发现在地下根本没法写诗。这时这个姑娘给你端食品来了,而且还心甘情愿地替你倒便桶,你垂下眼睛,但你看到了她的脚踝,黑黑的脚踝就像地下的黑夜那么黑,却闪烁着善良的光芒……
“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搞这个名堂,”博多口气里很有些钦佩,“这个没用的老胖子。”
最后在这所宅子里人人都发现自己的舌头干乎乎地黏到了上颌上,连藏身在地窖里躲避那些身份不明的仇敌的那个人也不例外。就连这一家的两个儿子也只好同三轮车夫跑到麦田里去说些与婊子有关的笑话,比比谁的那话儿大,还鬼鬼祟祟地低声谈论着将来要去当电影导演(这是哈尼夫的梦想,这使专门闯到别人梦境里去的母亲大惊失色,她认为电影不过是娼妓行业的分支罢了)。在这所宅子里,由于历史闯入到生活当中,生活被转化成为光怪陆离的怪物。最后在昏暗的地下,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知不觉中眼睛朝上看去,他先看到了那精巧的凉鞋和肥大的睡裤,再往上看到了宽松的上衣,再上面是端庄妇女常戴的长长的头巾,最后两双眼睛相遇了。接着——
“接着?快说呀,好人儿,接着怎么啦?”
——她怯生生地朝他笑了笑。
“什么?”
自此之后,地下室里就有了微笑,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噢,那么是什么事?你是不是说,就是这些了吗?”
就是这些了,直到有一天,纳迪尔汗要求见我外公——在浓雾似的寂静中几乎听不清他的话——请求他将女儿嫁给他。
“可怜的丫头,”博多总结说,“克什米尔的姑娘一般都像雪一样白,她倒成了个‘黑炭’。唉,唉,像她那样的皮肤看来是找不到好人家的,纳迪尔汗一点也不傻。这样一来他们就只好让他留下来,喂得他饱饱的,让他有房子住,他什么事都不用干,只要像条肥肥的蚯蚓藏在地底下就成。是啊,看来他并不傻。”
我外公竭力想劝纳迪尔汗相信现在对他没有什么危险了,刺客都死掉了,他们的真正目标是米安·阿布杜拉。但是纳迪尔汗仍然梦见嗡嗡响的弯刀,他恳求道:“还不行,大夫先生,请您让我再等一段时候。”结果在一九四三年晚夏的一天夜里——雨季又没有来——我外公把他的子女召集到挂着他们照片的客厅里,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人说话的宅子里,他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古怪,令人毛骨悚然。他们走进客厅,发现母亲并不在场,她决定闭门不出,一声不响地待在自己房间里。但在场的有一位律师和一位毛拉(尽管阿齐兹满心不情愿,他还是顺从了穆姆塔兹的意思),这两个人都是由卧病在床的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介绍来的,两人的为人都“十分谨慎”。他们的姐妹穆姆塔兹一身新娘的打扮,在她身边有张椅子,放在电唱收音两用机前面,上门坐的便是头发平直、身躯肥胖、一副窘相的纳迪尔汗。因此在这所宅子里举行第一次婚礼时并没有支帐篷,没有请歌手,也没有准备甜食,到场的客人少得不能再少。仪式结束后纳迪尔汗掀起新娘的面纱——这使得阿齐兹突然一惊,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回到了克什米尔,坐在高台上,人们向他的怀里扔卢比——我外公要大家发誓保密,绝不泄露给外人地窖里面藏着这位新姑爷。艾姆拉尔德最后一个有点勉强地发了誓。
在这之后阿达姆·阿齐兹叫他儿子帮忙,把所有的家具陈设从客厅地板上的活门里搬到下面去,帷帘、软垫、灯,还有一张舒服的大床。最后纳迪尔汗和穆姆塔兹走到地下的新房里,活门关了起来,地毯照原样铺上,一心一意疼爱妻子的纳迪尔汗将她带到了地下的世界里。
穆姆塔兹·阿齐兹开始了一种双重的生活。在白天她是个未婚女子,仍然单身住在父母这里,在大学里面学习成绩平常,但为人刻苦勤奋、宽容大度、正派高尚。这些品格成为她终生的特征,一直到她被专揭她往事的会说话的洗衣箱骚扰,并且后来被压得像米粉煎饼那样扁。但是在夜里,她从活门走下去,便进入到终日点灯的隐秘的新房里。她丈夫喜欢把它称为泰姬·马哈尔,因为泰姬夫人早年的名字便叫穆姆塔兹——穆姆塔兹·马哈尔,沙·贾汗皇帝的妻子,沙·贾汗的意思就是“世界之王”。在她死后,他为她修建了这座陵墓,如今它被印在明信片和巧克力盒子上,成为不朽的建筑。现在它外边的走廊上散发着小便的臊气,墙上也给涂鸦的人信手乱画,导游们带着游客大呼小叫,试一下回音的效果是否真的很灵,尽管立着三种语言书写的告示,请游客保持安静。就像沙·贾汗和他的穆姆塔兹一样,纳迪尔汗和他的黑皮肤太太并排躺着,镶天青石的工艺品同他们做伴,这是卧床不起、不久于人世的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这是个精雕细琢、天青石镶嵌、满是宝石的银痰盂。在灯光下这个舒服的藏身之处,夫妻两人玩起了老头儿们玩的游戏。
穆姆塔兹替纳迪尔汗做蒟酱卷,但她自己不喜欢那种味道。她便吐出一股股的酸橙汁来。他吐的是红的口水,而她吐的是橙色的酸汁。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后来,她在沉默很久以后说道:“我们最终是会有孩子的,只不过当时不行,就是这样。”穆姆塔兹·阿齐兹一辈子都喜欢小孩子。
与此同时,日子慢吞吞地过去,“母亲大人”还是一声不吭,这种沉默最后发展到了连吩咐仆人做事也用手势来指挥的地步。有一回厨子达奥德由于弄不懂她那有气无力的怪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老是盯着她,结果不小心让一锅烧得滚烫的肉汤翻倒在他的脚上,把他的脚烫得像是长了五个脚趾的鸡蛋。他张开嘴巴要叫喊,可是却喊不出声音,自此之后他深信这个母夜叉有巫术,吓得他不敢辞职不干。他一直干到老死,一拐一拐地在院子里面走,鹅儿追在他后面咬。
那几年日子可不好过。由于干旱,一切都要定量供应,没肉没米的日子越来越多,藏着人多一张嘴巴吃饭就很困难了。“母亲大人”只好尽量到她的储藏室里去翻找,这使她的火气越来越大,就像调味汁里放多了芥末一样火辣辣的。她脸上的两颗痣上长出了毛。穆姆塔兹有点不安地注意到她母亲的块头一月月地增大着。闷在她肚子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把她往外撑……穆姆塔兹觉到她母亲的皮肤绷得越来越紧,看着真有点儿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