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梅斯沃德(第4/6页)
阿赫穆德在晚上喝鸡尾酒时把妻子的这番话当作笑话告诉威廉·梅斯沃德。梅斯沃德哈哈大笑,他说:“女人的本能呀——妙极了。西奈太太!不过,你总不能要我们真的……”虽然如此,阿米娜仍然坚定不移。尽管同样怀着孩子、并且也读到了《印度时报》的邻居“鸭子”纳西埃怒气冲冲地朝她看,她仍然毫不退缩,因为拉姆拉姆的预言已经深深铭刻在她的心里了。
说真的,随着阿米娜的分娩期越来越近,她感到算命大师的话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她的肩膀、脑袋和越来越大的肚子上。由于她陷入到一连串的忧虑中,生怕自己真的会生出一个长着两个脑袋的孩子来,在某种程度上梅斯沃德山庄那令人感觉不出的魔法倒没有在她身上起作用。喝鸡尾酒的时间啦、虎皮鹦鹉啦、自动钢琴啦、英语腔调啦,对她都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她起初对赢得《印度时报》大奖这件事也有些三心二意,因为她相信,要是算命大师这一点上算准了,就证明他其余的话也是正确的,无论那些话说的是什么。因此,我母亲在回答梅斯沃德时的口气除了自豪和期望以外,还掺杂着一丝不安:“别管本能不本能的,梅斯沃德先生,这是肯定错不了的。”
她对自己暗暗说:“还有这一点,就是我会生一个儿子。但在将来需要好好照顾,要不然会有麻烦。”
事情似乎是这样:在我母亲的内心深处,也许深得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纳西姆·阿齐兹那种迷信的骄横心理开始对她的思想和行动产生了影响——这种骄横心理导致“母亲大人”一口咬定飞机是魔鬼的发明,照相机会摄走你的灵魂,鬼魂和天堂一样显然都是现实的一部分,还有就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某人神圣的耳朵简直就是犯罪,这种骄横心理这会儿在她女儿朦胧的脑海中低声耳语。“即使我们现在是坐在这些英国人的劳什子中间,”我母亲开始想道,“这里还是印度,像拉姆拉姆·赛思这样的人是懂他们那一行的。”就这样她挚爱的父亲所具有的对宗教的怀疑态度被我外婆的轻信取代了。与此同时,阿米娜从阿齐兹大夫身上继承下来的那点冒险精神的火花也被另一个同样重的分量给压灭了。
等到六月底雨季来临的时候,胚胎已经在她肚子里完全成形了。膝盖和鼻子都已出现,无论是一个还是两个脑袋都已经长好。在一开始时不比句点大的东西渐渐扩大成为一个逗点、一个词儿、一个句子、一个段落、一个章节;这会儿它一下子进入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发展阶段,我们不妨说,成为了一本书——或许是一本百科全书——甚至可以说成为一整套的语言……这就是说我母亲肚子里那块肉变得那么大、那么重,以致阿米娜只好一天到晚待在二楼圆形的塔楼里,大肚皮重得叫她几乎动弹不得。而这时呢,在我们两层楼高的小丘脚下的华尔顿路上已经被污秽的黄色雨水淹没了,陷在水中的公共汽车开始生锈,小孩子在路上的积水中游泳,报纸浸透了水沉到水底下。
雨下得没个完。雨水从窗户里渗进来,沿着镶着铅框的玻璃窗往下流淌,彩色玻璃上的郁金香像是在跳舞。塞在窗缝里的毛巾很快就吸足了水,变得沉甸甸的不起作用了。海上一片灰色,显得十分滞重,地平线覆盖着雨云显得窄窄的。算命大师的预言和母亲遗传给她的轻信心理,再加上新近搬到一个陌生人的房子里,这本来就够我母亲心烦意乱的了,而雨点噼噼啪啪的响声不断传到她的耳朵里,更让她心乱如麻,使她想象出种种奇怪的事情来。腹中越来越大的胎儿使她没法动弹,她把自己想象成莫卧儿王朝一名即将被处决的杀人犯,那时很普通的处决方式是用巨石将犯人压得粉身碎骨……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她回忆起她在成为母亲之前的那段时间,也就是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倒计时的嘀嗒声将人人推向八月十五日的那段时间时,她总是说:“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仿佛觉得时间完全停止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让时钟停摆了,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别笑,你记得山顶的那个钟塔吗?告诉你,在雨季后钟再也不走了。”
……穆萨,我父亲的老仆人跟着这两口子来到孟买,他在这些红瓦豪宅的厨房里,在凡尔赛、埃斯科里亚尔和逍遥别墅后面仆人房间里告诉其他仆人:“那会是一个真正特大号的娃娃,是的,先生!像条特大的鲳鱼,等着瞧吧!”仆人们都很开心,因为生孩子本身就是件好事,而生下一个特大的娃娃当然是最好。
……阿米娜挺着使时钟停摆的肚子,坐在塔楼的房间里没法动弹,她告诉丈夫:“你把手放在这里摸摸看……这里,摸到了吗?……我们这个‘小月亮瓣儿’,又大又有力气。”
等雨季结束,维伊·维里·温吉才回到这四幢房子当中的圆形凹地上来演唱,阿米娜变得这么重,只好由两个男仆用手搭成椅子那样才能把她托起来。只是在那时,阿米娜才意识到真正能跟她竞争《印度时报》大奖的对手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就她所知有两个),那将会是一场胜负非常接近的竞赛。
“我的名字叫维伊·维里·温吉,靠卖唱来挣饭吃!”
以前变过戏法的、摇西洋镜的、卖唱的……甚至在我出生之前,这一模式已经定下了。卖艺圈子里的人将会协调我的生活。
“我希望诸位来桌子旁边舒服舒服!……或者诸位来喝茶?噢,开个玩笑,玩笑,女士们、先生们,请开心地笑笑吧!”
这个小丑高个子、黑皮肤、相貌英俊,背着手风琴站在凹地中央。在白金汉别墅的花园里,我父亲抬起大脚趾(同它的另外九个同伴在一起)在高个子、头发从中间分开的威廉·梅斯沃德旁边散步……这个圆鼓鼓的大脚趾穿在凉鞋里面,对它将要遇到的倒霉事儿毫不知情。维伊·维里·温吉呢(他真名叫什么我们一直不知道)一边说笑话一边唱歌。阿米娜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听着,同时也感受到了隔壁阳台上“鸭子”纳西埃那酸溜溜的准备一比高下的眼光。
……而我这会儿坐在写字台旁,感受到了博多不耐烦的眼光。(有时候,我真希望找到鉴赏水平更高的听众,希望这个人能理解叙述中需要节奏、步调巧妙地引进一些将来能发展、壮大从而成为主旋律的小调和弦。例如:他会理解尽管胎儿的重量和季风雨使山庄钟楼上的钟停摆,但蒙巴顿倒计时的嘀嗒声仍然稳稳地响着,它声音虽轻,却不可阻挡,到了一定时间我们的耳朵里将会灌满它呆板的鼓点似的音乐声。)博多说:“我现在不想听这个温吉的事,我日日夜夜地等着,可是你还是没有生出来!”我请她耐心些,我劝我的“牛粪莲花”说,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因为温吉也有他的目的和作用。这会儿他歌唱到一半停了下来,朝坐在阳台上两位怀孕的太太说笑话道:“太太,你们听说大奖的事了吗?我也有份。我的范妮塔很快也要生了,很快很快;也许登在报纸上的相片不是你们,而是她呢!”……阿米娜皱起眉头,头发中间分开的梅斯沃德笑了,(是不是很勉强?为什么呢?)我父亲的大脚趾往前踱着步,一边英明地朝前噘起嘴唇说道:“这家伙脸皮真厚,有点太过分了。”但这会儿脸上显得有点尴尬——甚至像是心中有鬼一样!——的梅斯沃德责怪阿赫穆德·西奈说:“胡说,老兄。要知道这是傻子享有的特权,特许他们随便乱说寻开心。这也是社会上一个重要的安全阀嘛。”我父亲耸耸肩膀嗯了一声。这个维伊·维里·温吉可是个机灵的家伙,因为他这时候又息事宁人起来。他说:“生一个是好事,生两个就加倍的好!太好了,两位太太,只是开个玩笑,对吗?”他立刻又开始扯到了一个戏剧性的念头,一个压倒一切的至关重要的想法上,把气氛扭转了过来:“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地方到处都留着梅斯沃德老爷漫长的过去,你们住在这里怎么会舒服呢?听我说,大家一定觉得陌生,不像是真的。但现在这儿是新家,女士们、先生们,新家如果没有新生命降生就不会是真实的。一有孩子出生就会使你们大家觉得这儿像个家了。”在这之后他又唱了起来:“雏菊花,雏菊花……”梅斯沃德也跟着唱了起来,但他的眉头仍然像是有个乌黑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