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真相大白(第2/6页)
我是多么欣赏我的体贴入微的博多腿上的肌肉呀!她蹲在离我桌子几英尺远的地方,照着渔妇的样子把纱丽掖了起来。腿肚子上的肌肉一点也不显得紧张,从纱丽的褶皱里可以看到她大腿上的肌肉一条条凸起,显示出令人称道的耐力。强壮得蹲多久都无所谓,既不在乎地心引力,又不怕抽筋,我的博多不慌不忙地听着我这个长长的故事。噢,强有力的腌菜女人!她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结实得无以复加,一举一动都给人以欣慰的感觉……因为我的赞美又延伸到她的胳膊上,她的胳膊转瞬之间就可以把我的双臂扭过来。当夜里它们紧紧地但徒劳无功地搂着我的时候,我根本挣脱不了。如今我们之间的危机已经过去,我们两人的关系融洽得不得了。我说,她听;她照料我,我欣然接受她的照料。事实上,我对博多·曼格罗里任劳任怨的肌肉满意极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更感兴趣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我这个人。
我为什么要对博多的肌肉系统评说一番呢?这是因为,这些天来,要是说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例如我的儿子,他还认不得字)听我讲故事的话,那么这便是这些肌肉。因为我正以飞快的速度往前冲,错误、说话过头以及前言不搭后语之处在所难免。我正在和身上的裂缝赛跑,但我完全意识到已经犯下了一些错误,随着我衰老的过程越来越快(我的书写速度很难赶得上它),靠不住的危险增加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正在学着用博多的肌肉来做指导。在她觉得厌倦时,我可以看到她的肌肤上掠过一阵厌烦的波纹,在她觉得难以置信时,她的面颊会微微抽动。她的肌肉系统的活动会使我不致离题太远,因为在自传中也同其他文学作品中一样,是否确有其事往往比不上作者是否有办法能使读者相信他的话那么重要……博多接受了“居鲁士大帝”的故事,这使我有了加快讲下去的勇气。我下面要讲的就是我十一年的人生当中最糟糕的时刻(问题是,将来还会有更糟的事)——那年八月和九月间,真相很快就暴露出来了。
晃动的招牌刚刚拿下来,纳里卡尔女人的拆房大军就开了进来,白金汉别墅笼罩在即将寿终正寝的威廉·梅斯沃德的豪宅乱糟糟的尘土之中。尘土遮天蔽日,弄得我们连下面的华尔顿路都看不见了,不过我们同外面的电话联系仍然没有中断。就是从电话中传来了我舅妈皮雅颤抖的声音,原来我亲爱的舅舅哈尼夫自杀了。由于霍米·卡特拉克那边的收入断掉了,我那位嗓音浑厚、念念不忘在电影中表现感情和真实的舅舅爬到了航海小道公寓的屋顶上,迎着晚间从海上吹来的微风迈出了脚步。在他摔下去时把一边的乞丐吓得要死,他们顾不得装成瞎子,而是哇哇乱叫着拼命逃跑……哈尼夫·阿齐兹在死去时也跟他生前一样,坚决维护“真”,使假象落荒而逃。他将近三十四岁。谋杀造成了新的死亡,我害死了霍米·卡特拉克,也就害死了我的舅舅。全要怪我不好,而且还会有别的人死去。
全家人都来到了白金汉别墅。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从阿格拉赶了来,从德里来的是当公务员的穆斯塔法舅舅,他将从不对上司说“不”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最后他的上司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正因如此,他一直没有得到提升。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有一半伊朗血统的妻子索尼亚和他们的孩子,这些孩子被他们打得服服帖帖没了声音,以致我都闹不清他们究竟有几个人了。从巴基斯坦赶来的有积怨在胸的艾利雅,甚至还有佐勒非卡尔将军和艾姆拉尔德姨妈,他们带了二十七件行李和两个佣人,老是不停地望着手表问日子。他们的儿子扎法尔也来了。为了合家团圆,我母亲把皮雅也拉来住在我们家里。“弟妹,至少在四十天的服丧期里待在我们这儿。”
四十天来,我们处在尘土的包围之中。我们在所有的窗缝里都塞上湿毛巾,但灰尘还是钻了进来,每当有人来吊唁,尘土也狡猾地跟进来,灰尘从墙壁里溜进来悬浮在空中,就像是个无形的亡灵,悲悲切切的亲戚们礼貌性的号哭声以及有些人不怀好意的诽谤声,都被灰尘压了下去。梅斯沃德山庄废墟的尘土盯住了我外婆,惹得她怒气冲天。它们也钻进潘趣乃乐面孔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皱起的鼻孔里面,痒得他拼命打喷嚏。在阴沉沉的到处弥漫的尘土中,有时候我们似乎能够隐约地辨认出一些与过去有关的物体,碎成小块的丽拉·萨巴尔马提的自动钢琴,托克西·卡特拉克的囚室窗户上的铁条若隐若现地在我们眼前浮动;满是灰尘的杜巴西的裸女雕像穿过我们的房间跳舞,松尼·易卜拉欣的斗牛海报像云一样吹进我们家里。推土机在工作时,纳里卡尔的那些女人已经搬出去了。在这一尘土的风暴中就只剩下我们这一家子,灰尘把我们弄得就像是没人要的家具,我们仿佛就像是一些桌椅,没有用东西遮盖,扔在一边几十年没人管。我们个个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们这个王朝出自一个鼻子,也就是阿达姆·阿齐兹脸上那个怪里怪气的鹰钩鼻。如今,在我们服丧的时刻,尘土钻到了我们的鼻孔里,打破了我们的矜持,破坏了各个家庭得以延续的屏障。在这一即将寿终正寝的豪宅所扬起的尘土中,无论是说的话、见到的东西或者做的事情都成为定局,我们没有哪个人能从中恢复过来。
这是从“母亲大人”身上开始的,也许因为这些年来她越来越胖,她变得很有些像是她故乡斯利那加的商羯罗查尔雅山那样了。这一来她就承受了尘土最大面积的攻势。从她那大山一般的身躯里发出了天崩地裂那样的隆隆声。在这种声音化为话语时,它便成为对新近守寡的皮雅舅妈的激烈攻击。我们都注意到舅妈的表现有些非同寻常。大家嘴上尽管没有明言,但都认为像她这种档次的女演员应该能够出色地面对新近丧夫的挑战。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盼她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希望能看到一位高明的悲剧演员将自己的哀恸尽情演绎一番。大家相信这四十天的服丧期将会是一出天衣无缝的艺术表演,在其中既有哀而不怨的华美乐章,又有呼天抢地的哭喊和柔婉动人的绝望,一切都糅合得恰到好处。可是皮雅却不出一声,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其镇静的程度令人大失所望。阿米娜·西奈和艾姆拉尔德·佐勒非卡尔扯着头发大哭大喊,试图以此来激发起皮雅天才的火花,但是似乎没有什么能对皮雅有所触动,“母亲大人”终于耐不住了。加上尘土掺入进来,更使她绝望与愤慨到无法忍受的程度。“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同你们说过吗?真主啊,我儿子纵然有千错万错,但是,不,叫什么名字来着,她绝不能让他毁掉自己的一生啊!他只好从屋顶上跳下去,叫什么名字来着,为了能够摆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