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真相大白(第4/6页)
从阿达姆·阿齐兹那里传到我身上的是:在女人面前往往无计可施。但还有其原因,这就是在他的内心有个空洞,这来自他无法信仰或者不信仰真主(我也同样如此)。还有其他的事——别人都没有注意到,但我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却看到了,那就是我外公身上出现了裂缝。
“在头上吗?”博多问道,“你是不是说在最上面一层?”
船夫塔伊说:“阿达姆,孩子呀,冰总是在水的一层皮下面埋伏着。”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裂缝——在蓝色的眼珠里出现了一些无色的线条构成的细密的花纹图案,我看见细细的裂缝像网络一样在他苍老粗糙的皮肤底下扩展开来。我回答“铜猴儿”的问题道:“我想他是快要死了。”到四十天丧期快要结束时,我外公的皮肤开始皲裂,并且一片片往下脱落了。他嘴角全破了,几乎没法张口吃东西。他的牙齿就像是身上喷了弗利特牌喷雾剂的苍蝇那样往下掉。但是身上开裂是不会马上就死的,过了好久,我们才得知还有其他的裂缝,这就是他的骨头正渐渐地被侵蚀掉,因此最后裹在他饱经风霜的皮肤里面的骨架化成了粉末。
博多突然大惊失色。“你在讲什么呀?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您也会……人的骨头会给什么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侵蚀掉呢?难道是……”
现在没有时间停下来,没有时间表示同情或者惊慌,我已经快得有点过头了。还是及时往后退一点儿吧,我必须提一下的是,我身上的某种东西也渗透到了阿达姆·阿齐兹的心里。因为就在丧期的第二十三天,他要全家人都到放着玻璃花瓶(如今没有必要收起来免得让我舅舅撞倒了)和软垫以及一动不动的电扇的房间里来,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我把自己眼前看到的东西告诉了大家……“母亲大人”早先就在说“他返老还童了”;我外公就像个小孩子,就在他听说儿子的死讯(他本以为他仍然好好地活在世上)三个礼拜之后告诉大家说,他亲眼看见了主,他这辈子一直都极力使自己相信主已经死了。也像对小孩子一样,没人相信他的话。只有一个人除外……“是啊,听着,”我外公说,他昔日声若洪钟,如今口气依稀如旧,但声音虚弱不堪,“是啊,王公夫人?您在这儿吗?还有阿布杜拉吗?来,坐吧,纳迪尔,这倒是没听说过——阿赫穆德在哪儿?艾利雅要找他来……主,我的孩子,主,我这辈子一直在跟他斗。奥斯卡吗?伊尔瑟吗?——不,我当然知道他们死了。你们以为我老了,大概是糊涂了,但是我看见了主。”尽管东拉西扯、颠三倒四的,他还是把故事慢慢说了出来。原来在半夜时分,我外公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醒了过来。房间里又出现了一个人——不是他妻子,“母亲大人”在她的床上打鼾,是另一个人。西沉的月亮照着,那个人身上的尘土亮亮的。阿达姆·阿齐兹说:“嗬,塔伊?是你吗?”“母亲大人”在睡梦中嘀咕:“噢,睡吧,先生,别再去想……”但那个人,那样东西,以令人吃惊(或者是大吃一惊)的声音大声叫了起来:“全能的耶稣基督!”(房间里好些刻花玻璃花瓶,我外公因为提了那个异教的名字而抱歉地呵呵笑着。)“全能的耶稣基督!”我外公一眼望去,果真看见了,不错,他手上有洞,脚上有窟窿,就像从前在……但他揉揉眼睛,摇摇头,说道:“谁?什么名字?你说的是什么?”那个鬼影既吓人一跳又大吃一惊,说道:“上帝!上帝!”过了一会儿以后,又说:“我以为你看不见我。”
“但是我看见了他,”在一动不动的吊扇底下,我外公说。“不错,我没法否认这一点,我确实看见了。”……鬼影说:“你就是那个死掉儿子的人吧?”我外公满心痛楚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对此幻影(只是因为灰尘才可以看见他)回答:“上帝自有其理由,老头儿,这就是人生,对吗?”
“母亲大人”把我们大家都赶开了。“老头子连自己的话都弄不清楚,叫什么名字来着。会有这种事情,白头发会使得一个人亵渎神灵!”但玛丽·佩雷拉走出去时脸色白得就像床单一样,玛丽明白阿达姆·阿齐兹看见的是谁——由于这个人要对她犯下的罪行负责,他的手上和脚上都烂出了窟窿,他的脚底心被毒蛇咬穿,他死在一旁的钟塔里,如今被误认为是上帝了。
我不妨就在此时此地结束我外公的故事了,我已经讲到这一地步,这样的机会可能将来再也不会有了……外公年事已高(这无可避免地使我想起了楼上沙阿普斯特克教授的古怪行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固执地抱有一种愤愤不平的想法,那就是主对哈尼夫的自杀不闻不问,他在这件事情上是逃脱不了责任的。阿达姆抓住了佐勒非卡尔将军的军服的衣领,低声告诉他:“就因为我一直不相信他,他偷走了我的儿子!”佐勒非卡尔说:“不,不,大夫先生,您千万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但是阿达姆·阿齐兹再也无法忘记出现在他眼前的形象。尽管他所见到的那位特殊的神灵的具体模样在他心目中越来越模糊,这个流着口水的老头心里只强烈地渴望进行报复(这种欲望也是我们俩共有的)……在四十天丧期结束时,他拒绝按照“母亲大人”的安排去巴基斯坦,因为那个国家是专门为了主建立起来的。在他余生中,他常常大出洋相,拄着手杖颤巍巍地闯进清真寺或者庙宇里,嘴里嘀嘀咕咕地咒骂着,见到来朝拜的人或者神职人员便打。在阿格拉,因为他从前的名声,人们对他都不多计较。在康瓦里斯路卖蒟酱卷铺子门口玩吐痰入盂的老头儿满怀同情地回忆起大夫先生过去的事情。即使没有其他的缘故,单单为了这一点,“母亲大人”也只好听他的——因为换了在陌生的地方,他这老糊涂这样亵渎神灵,一定会惹出乱子来。
就在他怒气冲冲地做着这些傻事的同时,裂缝不断地扩展着。疾病一步步啃噬他的骨头,而仇恨却把他身上其他部分吞噬掉。不过,他一直到一九六四年才去世。事情是这样的:在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三这天——就在圣诞节!——“母亲大人”一觉醒来,发现丈夫没了踪影。她走到家里的院子里,天刚刚现出鱼肚白,一群鹅嘎声叫着。她叫来了仆人,仆人告诉她大夫先生坐了人力车到火车站去了。等她赶到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就这样,我外公出于一阵秘密的冲动,开始了他最后一段旅程,因此他可以在他的(还有我的)故事开始的地方来结束它,这就是一个群山环绕的湖畔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