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真相大白(第3/6页)
话一说出口就没法收回去。皮雅像尊石像似的坐着,我的内心像是玉米布丁那样不住抖动。“母亲大人”板着脸继续说下去,她以她死去的儿子头上的头发发了个誓:“我从此绝食,只有等那个女人对我故去的儿子表示一点哀伤之情,叫什么名字来着,像个做妻子的那样好好哭一哭,我才再吃饭。瞧她坐在那里,眼眶里化了妆涂得黑黑的,一滴眼泪也没有,真是无耻,真是丢人!”她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响,使人想到了当年她同阿达姆·阿齐兹开战的事情。四十天过去了二十天,我们都十分担心我外婆会活活饿死,这一来又要开始另一个四十天的服丧。她浑身尘土躺在床上,我们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是我打破了外婆和舅妈之间这一僵持不下的局面,因此我至少可以合法声称我救下了一条性命。在第二十天那天,我到皮雅·阿齐兹楼下的房间里去找她,她就像个瞎子那样茫然地坐在那里。作为借口,我先为我在航海小道里的不当举止向她道歉。在冷淡地沉默了一阵之后,皮雅开口了。“总是这些耸人听闻的活戏,”她断然说,“他家里人是如此,他的工作也是如此。他就是为了讨厌这种活戏而死的,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哭。”当时我并不懂她的意思,但现在我肯定皮雅·阿齐兹讲得一点不错。我舅舅由于拒不接受孟买电影业类似廉价惊险小说的模式,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于是从屋顶边沿迈开步子跨出去。耸人听闻的戏剧鼓动(并且也许玷污)了他投身到大地的举动。皮雅拒不流泪正是对他最好的纪念……但是将这点明说出来却使她自制的防线崩溃了。灰尘使她打喷嚏,喷嚏使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会儿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我们终于亲眼目睹了大家眼巴巴盼着的演出。因为泪水一流就像弗罗拉喷泉那样不可收拾,她再也没法将自己的表演天才压制下去。她就像干她演戏的老本行一样调动哗哗直流的泪水,将主题和副主题一一引入。她捶着自己惊人的胸脯,一会儿挤压一会儿猛击,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她扯着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泪水尽情地流,使得“母亲大人”开始进食了。那边咸咸的泪水从我舅妈眼中喷涌而出,这边木豆和开心果倾倒到我外婆嘴巴里面。不一会儿纳西姆·阿齐兹突然来到皮雅身边,拥抱她。独唱顿时变成了二重唱,在那哀婉动人的悲痛声中混入了婆媳间重归于好的音乐。看得我们的巴掌心痒痒的,禁不住想要鼓掌。接下来还有更精彩的,因为出色的演员皮雅将她划时代的表演最后推向了高潮。她的头伏在婆婆怀里,以谦恭而呆板的口气说道:“妈,让您这个不孝的媳妇听您的吧,告诉我该怎么样,我一定照办。”“母亲大人”涕泪涟涟地说道:“媳妇,你公公阿齐兹和我马上就要去拉瓦尔品第了,我们要在小女儿艾姆拉尔德身边度晚年。你跟我们去吧,我们要买下一个加油站。”因此,“母亲大人”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皮雅·阿齐兹同意与电影告别,去干燃料这一行。我想,我舅舅哈尼夫要是在世的话或许是不会反对的。
在这四十天里,尘土对我们大家都很有影响。它使阿赫穆德·西奈变得粗暴无礼,乱叫乱嚷的,因此他根本不肯和妻子娘家的人坐在一起,他总是派艾丽斯向来奔丧的人传话,同时也在办公室里大声嚷嚷:“声音放低一点!吵得要死,我在办公呢!”尘土也使佐勒非卡尔将军和艾姆拉尔德不停地翻看日历和飞机时刻表,他们的儿子扎法尔开始向“铜猴儿”吹牛说,他要他父亲来提亲,让他娶她为妻。“你应该觉得自己是交了好运,”这个自高自大的表弟跟我妹妹说,“我爸爸在巴基斯坦可是个大人物。”但尽管扎法尔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但“铜猴儿”的怒气却被尘土封堵了起来,她并没有心思同他干仗。与此同时,我的艾利雅姨妈还是向空气中散发她古老的、积满尘土的失望之情,而我那最不可思议的亲戚穆斯塔法舅舅一家呢,还是一如往常,气鼓鼓地坐在角落里,没人想到他们。穆斯塔法·阿齐兹刚来时,胡子上了蜡,胡子尖神气地往上翘着,但在尘土的压抑之下,他的胡子尖早就耷拉下来。
接着,就在服丧期第二十二天,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看到了真主。
那年他六十八岁——仍然比这个世纪大十岁。但十六年来缺少乐观的生活对他带来了重大的损害,他眼珠仍然碧蓝,背却驼了。他头戴绣花小帽,身穿长袍——袍子上也积着薄薄的灰尘,拖着脚步在白金汉别墅里四处转悠,漫无目的地用力嚼着生胡萝卜,一条条细细的唾沫流到他下巴的灰白胡子上。他身体日见衰弱,“母亲大人”却变得更发福、更强壮了。这个当年见了红药水都可怜巴巴又哭又喊的女人,如今似乎从他衰弱的身体里吸收了营养而愈加发达了。他们的婚姻仿佛像是神话传说中的那种联姻,开始时女妖化成天真无邪的少女出现在男人面前,等到把他们引诱到合欢床上去之后,就会现出可怖的本相,着手吞噬他们的灵魂……在那一时期,我外婆嘴唇上长起了胡须,几乎跟她活着的儿子嘴唇上方因沾满灰尘而往下耷拉的胡子一样浓密。她盘腿坐在床上,用一种神秘的液体涂在嘴唇周围,很快就将胡子凝固住,然后再猛然用力一扯,但这个治疗的办法反而使毛病变本加厉了。
“他返老还童了,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跟我外公的子女们说,“哈尼夫的事把他给毁了。”她告诉我们说他最近老是见神见鬼的。“明明没人,他还是跟谁讲话,”就在他吸着牙齿在房间里转悠时,她大声地凑在我们耳朵边上说:“半夜三更,他大叫大嚷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学着他的口气:“嗬,塔伊?是你吗?”她给我们小孩讲起那个船夫、哼哼鸟、还有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的事,“可怜的人,活得太久了,叫什么名字来着,哪有白发人给黑发人送葬的呀!”……阿米娜听着,满怀同情地摇着头,她不知道阿达姆·阿齐兹会把这一点也遗传给了她——将来在她临终前的日子里,她也会看到那些本不该回来的东西。
由于尘土的关系,吊扇没法使用了。汗水从我饱受折磨的外公脸上淌下来,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了道道的污痕。有时候,不论什么人在他身边,他都会一把抓住,一清二楚地说:“尼赫鲁家族非要像当国王那样父传子子传孙才能满足!”或者,他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到局促不安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的脸上,说道:“啊,不幸的巴基斯坦!那些统治者对她真是太坏了!”但在别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珠宝店里,嘴里不住喃喃地说着:“……是啊,有翡翠和红宝石……”“铜猴儿”低声问我:“外公是快要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