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佛陀”(第5/6页)
(这是三月二十五日,那个谢赫·穆吉布·拉赫曼在与布托和叶海亚的谈判破裂之后,宣布建立孟加拉国。)
克提亚小分队拥出军营,挤到了等在一边的吉普车上。这时,军事基地里的喇叭里,播放起歌手贾米拉的爱国歌曲来。(阿由巴用手肘推了推“佛陀”:“听啊,喂,你难道听不出——伙计,想想看,这不是你亲爱的——真主啊,这家伙除了用鼻子嗅以外啥用处都没有!”)
午夜时分——归根到底,除了这一时刻之外还会是其他什么时间呢?——六万名精锐部队士兵也冲出军营,化装成平民乘坐飞机来的人这时候按下了坦克的启动按钮。不过,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和“佛陀”却被挑选跟随伊斯坎达尔准将去执行这天夜里最重大的任务。是啊,博多,穆吉布被捕时,还是我把他嗅出来的。(他们先给我闻了他的一件旧衬衫,一有那个气味,事情就很简单了。)
博多几乎痛苦得不知所措了。“可是,先生,您没有,绝不会,您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博多,我做了。我已经发誓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什么都不隐瞒。(可是在她脸上又出现了蜗牛爬的痕迹,一定得对她解释清楚才行。)
因此——相信我,不相信,但事情就是这样!——我必须再次声明,当一个痰盂击中我的后脑勺时,一切都完结了,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拼命想要追求人生的意义、寻求高尚的目标、寻求像“围巾”那样的才能的萨里姆已经消失了。他一直要到一条丛林之蛇出现才会回来——无论如何,目前这段时间只有“佛陀”,他听不出唱歌的是他的亲人,他记不得父亲和母亲,对他来说午夜没有什么重要的。他在净化事件之后的某个时间,在军医院的病床上苏醒过来,同意了参军的安排。他顺从地接受了命运给他的一切,尽到自己的责任,他服从命令,他既入世又出世,他低着头,他能够穿过街道沿着河流追踪人或者兽的气味。他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之所以穿上军装,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在谁的指使下,是对谁的照顾,是受谁出于报复动机的唆使。总而言之,他只是第二十二克提亚小分队的获得正式任命的“追踪犬”,仅此而已。
这种遗忘症是多方便,能用它为多少事情做挡箭牌呀!因此请允许我来批评一下自己,“佛陀”所坚持奉行的逆来顺受的哲学的后果也跟他从前追求中心位置的欲望同样糟糕。在达卡这地方,这些后果渐渐暴露了出来。
“不,这不是真的。”我的博多抱怨说,对那天夜里发生的大多数事件都同样地加以否认。
一九七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午夜。经过了刚刚被炮轰的大学之后,“佛陀”领着部队直捣谢赫·穆吉布的藏身之地。学生和讲师们从宿舍里跑出来,迎接他们的是子弹,红药水染红了草地。但谢赫·穆吉布没有被打中。他戴着脚镣、手铐,被阿由巴·巴罗克拖到等在一边的面包车里。(就像前一次,在胡椒瓶子革命之后……但穆吉布并未赤身露体,他身穿一套绿黄条纹的睡衣裤。)当我们驾车驶过城里街道时,沙西德从车窗向外望去,见到一些简直难以置信的场面。士兵们不敲门就闯进女子宿舍,女人被拖到大街上强奸。新闻办公楼在焚烧,廉价黄色小报冒出黄黑色的肮脏的浓烟,工会办公楼被砸烂,路边的水沟里满是人,他们并不是在睡觉——可以看到裸露的胸部有子弹打出的窟窿。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一声不响地从行驶的汽车车窗里望出去,见到我们的士兵,我们为真主而战的战士,我们“以一当十的勇士”用火焰喷射器、机关枪、手榴弹朝城里的贫民窟发动攻击,以此来捍卫巴基斯坦的统一。我们将谢赫·穆吉布押到机场,阿由巴将手枪顶住他的臀部,把他推到一架飞机上,飞机将他载到西巴囚禁起来。这段时候,“佛陀”一直闭着眼睛。(“不要把这段历史塞到我的脑袋里来,”他有一次告诉“坦克”阿由巴说,“我就是这个样子,仅此而已。”)
伊斯坎达尔准将把部队召集起来训话:“就连现在也还有颠覆分子需要消灭。”
当思想变得极端痛苦的时候,行动是最好的药方……军犬把皮带绷得紧紧的,一松手便兴高采烈地跳跃着干活去了。噢,狼犬死命追逐那些不良分子!噢,逮捕了多少教授和诗人!噢,在拒捕就开枪的命令下,逮捕的那些人民联盟成员和时装记者多么倒霉呀!军犬使全城大乱,但尽管追踪犬不知疲倦,士兵们却吃不消了。法鲁克、沙西德、阿由巴由于鼻子吸进了贫民窟焚烧时产生的臭气而轮番呕吐起来。“佛陀”的鼻子一闻到臭气就会产生极其生动的形象,他只是继续干他的活儿。把他们嗅出来,其余的事情就让士兵去干。克提亚小分队在城里冒烟的废墟中进行搜捕。今晚没有哪个不良分子逃得掉,没有哪个藏身之处是保险的。军犬追踪着四处逃窜的妨害国家统一的敌人,狼犬一条比一条狠,凶猛地咬住它们的目标。
我们自己的二十二小分队那天夜里逮捕了多少人——十个、四百二十个还是一千零一个?多少个躲到女人的纱丽后面的胆小鬼达卡知识分子给揪到了大街上?伊斯坎达尔准将有多少次松开了维护统一的军犬的皮带,命令:“嗅这个!这带有颠覆的臭气!”在三月二十五日夜里发生的许多事情一定会永远处在一片混乱的状态之中。
统计数字完全无用。在一九七一年,一千万难民拥过边界从东巴基斯坦来到印度——但一千万(就像所有大于一千零一的数字一样)这个数字却很难让人理解。进行比较也没有什么用:“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口迁移”——全无意义。比出埃及时的人多,比印巴分治时的人还多,多头妖魔拥进印度。在边界上,印度士兵训练了称之为穆克提的游击队,在达卡,泰格·尼亚兹主宰了一切。
那么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呢?我们的士兵们呢?他们对向吃肉的同胞开战有什么想法呢?他们造反了吗?军官们——伊斯坎达尔、纳吉姆丁,甚至拉勒·莫因——有没有被恶心的子弹打得浑身窟窿呢?没有。不再天真无知了。但尽管显出一种新的冷峻目光,尽管确定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尽管道德准则已经受到了损害,但小分队还是继续工作。执行命令的不止是“佛陀”一个人……与此同时,在另一个超出战争的地方,歌手贾米拉也在同一些匿名的歌手斗着法。这些歌手唱的是泰戈尔的抒情诗:“我的生活在树荫下乡村的家里度过,家中满是你土地里生长的稻米,它们使我的心快乐得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