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在桑德班斯(第2/6页)

法鲁克说:“我们要死了。”但是沙西德却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因为在克服了夜晚的疑惧之情以后,他变得确信自己不应该就这样走上绝路。

沙西德意识到他们在雨林中迷了路,同时也明白季风雨的停歇只是暂时现象。他判断要想找到出路是不大可能的,因为季风雨随时会重新下起来,他们简陋的小船很可能就此沉没。大家在他的指挥下用油布雨衣和棕榈叶搭了个小棚子。沙西德说:“只要有果子充饥,我们就可以活下去。”他们早已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在遥远的真实世界开始的那场追逐,如今在桑德班斯丛林这一不同的环境里,已经带上了一种荒唐的幻觉色彩,这使大家从此将它永远抛在脑后了。

因此,最后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和“佛陀”听天由命地待在这噩梦一般的森林的种种可怕的幻影之中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不断袭来的暴雨中,似乎也分不清昨天和今天,尽管寒冷、发热、腹泻,他们还是活了下来。他们从银叶树和红树上的低处拉下树枝来加固小棚子,饮用聂帕榈果子的红色汁液,学会了种种生存的本领,例如将蛇掐死,将削尖的树枝朝五颜六色的小鸟掷去,不偏不倚地射中它们的嗉囊。但是有天夜里,阿由巴从梦中醒来,发现黑暗中有个半透明的人影正瞪着眼睛悲悲切切地俯视着他。那原来是个农民,心口还有个子弹洞,手上握着一把镰刀,他努力想要从小船(他们把船拉到了那个简陋的小棚子里)里爬出去,但那个农民心口的窟窿里喷出一股无色的液体,射到了阿由巴持枪的胳膊上。第二天一早,阿由巴的右臂再也没法动弹了,那只膀子直僵僵地垂在身体一侧,就像是上了石膏似的。尽管法鲁克·拉希德满怀同情地要来帮他活动活动,但全然无用,鬼魂喷出的看不见的液体使它僵掉了。

在鬼魂第一次出现之后,他们陷入到这样一种心态之中,就是相信这个森林里什么怪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每天夜里森林都给他们带来新的惩罚。他们看到了被他们追踪捉拿的人的妻子的眼睛,听到了由于他们的缘故而失去父亲的孩子像猴子那样地啼哭尖叫着……在这第一次受到惩罚的时刻,连一向冷漠带着城里人口音的“佛陀”也不得不承认他也常常在半夜醒来,只觉得森林就像是台虎钳一样把他越夹越紧,使他透不过气来。

等到丛林将他们惩罚够了——等到他们一天到晚抖抖索索,不成人样时——丛林让他们享受到怀旧症具有双重后果的滋味。同其他几个人相比,阿由巴似乎更快地退向婴儿时期,他开始吮吸起可以活动的那只大拇指来。一天夜里,他见到了他母亲正俯身看他,并且给他吃她用一片爱心做出来的精致的米糕。但就在他伸出手去拿那些甜糕时,她却急匆匆地跑掉了,他看见她爬上一棵高大的银叶树,用尾巴勾住高处的树枝坐在那里晃来晃去。一只幽灵似的白猴子长着他母亲的面孔,天天夜里来看他,结果过了一段时候以后,母亲在阿由巴心目中的形象自然比她的甜食更加清楚了。他记起她如何喜欢坐在她嫁妆的箱子中间,仿佛她本人也不过是一样物件,不过是她父亲送给丈夫的礼物当中的一件。在桑德班斯丛林深处,阿由巴·巴罗克平生第一次对母亲有了理解,他再也不吮吸大拇指了。法鲁克·拉希德也见到了幻象。有天黄昏时,他仿佛看见他兄弟正在丛林里拼命奔跑,他确信自己父亲已经死去了。他记起一件早已忘却的事,那天他当农民的父亲告诉他同他那个跑得飞快的兄弟,当地那个以三倍利息放高利贷的地主已经同意买下他的灵魂,来抵销他最近借的一笔钱。“等我一死,”老拉希德跟法鲁克的兄弟说,“你得把嘴张开,这样我的灵魂就可以飞进你嘴里。然后你就拼命往前跑,不断地跑,因为地主会跟在你后面追的!”早先也以惊人的速度退化的法鲁克在看到兄弟飞奔,从而得悉父亲的死讯之后反而有了力量,使他能与丛林早先带给他的孩子气的习惯一刀两断,他在饥饿时不再号啕大哭,也不老是问这是怎么回事了。也有一个长着他祖先面孔的猴子来找沙西德·达尔,但他所看见的只是那个吩咐他要为家族增光的父亲。不过,这却有助于使他恢复所剩无几的责任心,因为战争教育你只要服从上级命令,因此这个神秘的丛林仿佛在对他们的罪行惩罚之后,又手把手地领路,使他们开始了一个新的成人时期。他们种种希望的幽灵在夜间丛林里飘荡,不过,他们没法清楚地看到这些东西,也没法抓住它们。

不过,“佛陀”起初并没有得到怀旧症眷顾。他常常盘腿打坐在一棵银叶树下面,他的双眼和心灵似乎是一片空白,在夜里他不再醒来了。但最后,丛林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有天下午,雨点哗哗打在树上,使得他们身上直冒蒸汽。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看见“佛陀”坐在他那棵树底下,正在这时一条瞎眼的透明的蛇游来在他脚后跟上咬了一口,将毒液注射进去。沙西德·达尔用一根棍子将那条蛇的头砸扁。“佛陀”从头到脚麻木不仁,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回事,他的双眼紧闭。在这以后,几个少年兵等着这个“狗人”死去,但蛇毒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接下来两天当中,他变得像树那样僵直,他的双眼发斜,看到的一切都倒反过来,右边的到了左边,像是镜子里的影像。最后他放松下来,眼中那种蒙眬的、心不在焉的神气不见了。我又回到了过去,蛇毒猛然的一击使我重新与往事合而为一,往事开始从“佛陀”的嘴巴里倾吐出来。随着他的眼睛恢复了正常,他的话也滔滔不绝,似乎就像季风雨那样下个不停。几个少年兵听他讲故事听得出了神,故事从午夜出生开始一直往后,讲个不停,因为他在重新收回过去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所有失去的往事,所有那些成千上万复杂的过程,正是这一切造就了他这个人。几个少年兵听得目瞪口呆,再也不肯走开,他们贪婪地听他的故事,就像是从树叶上啜吸雨水一样。他说到了尿床的表弟,胡椒瓶的革命,妹妹那无比美妙的歌喉……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从前)曾经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弄清那些传闻是不是确有其事,但在桑德班斯丛林里,他们连叫也没有叫一声。

接下去讲到了迟来的爱情,以及贾米拉在卧室里的一簇光柱底下。这时候沙西德确实低声嘀咕说:“那么原因就在这里了,在他承认了这事之后,她不能容忍他在她身边……”但“佛陀”继续说着,他显然在拼命试图回忆起什么特别的事情来。这件事情就是躲着他,不肯回到他的记忆之中,因此他故事说完也还是没有想起它,甚至就是在他说过了圣战,提到天空中落下的东西之后,他还是皱着双眉,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