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在桑德班斯(第3/6页)

一阵静默。接着法鲁克·拉希德说:“哎呀呀,一个人肚子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事情。这么多的坏事,无怪他老是闭着嘴呢!”

你瞧,博多,这个故事我先前已经同别人讲过了。但是什么事情不肯回到记忆中来呢?尽管那条无色的蛇的毒液使我获得了解放,但它还是没有从我嘴里说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呢?博多啊,“佛陀”忘记了自己的姓名。(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忘记了他的名字。)

雨仍然在下着。水位每天都在升高,最后他们显然得往丛林深处进发,去找个更高的地方安身。雨太大了,小船没有什么用处。因此,阿由巴、法鲁克和“佛陀”仍然在沙西德的指挥下,将小船从越来越被水侵蚀的岸边拉开,把缆绳系在银叶树的树干上,用树叶将它遮盖起来。在这之后,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往神秘莫测的密林深处走去。

这时候,桑德班斯丛林的特性又一次发生了改变。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又一次发现他们耳边满是那些遭他们迫害的家庭的哭喊声,多少世纪之前,他们把那些所谓的“不良分子”硬从亲人身边拉走了。他们发疯似的冲进密林,以逃避受他们迫害的人的满腔悲恸的控诉声。在夜里,好些幽灵似的猴子聚集在树顶上,唱起《我们金色的孟加拉》来:“……噢,母亲啊,我很穷,但我将我微不足道的一切献在您的脚下,我的心快乐得发狂。”声音一刻不停,这三个少年兵再也无法逃脱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如今丛林已经使他们懂得了责任感,他们的羞耻心大为增加。这种羞耻压在他们心头,他们再也没法熬下去了,最后,这三个人只好不顾一切地采取措施。沙西德·达尔弯下腰去,抓起两把浸透了雨水的密林中的泥土,在那种可怕的幻觉造成的痛苦中,将雨林那种危险的污泥塞进耳朵里。阿由巴·巴罗克和法鲁克·拉希德也照他的样子用污泥把耳朵封了起来。只有“佛陀”没有塞耳朵(他一只耳朵好的,另一只早就聋了),仿佛只有他愿意承受丛林的报复,仿佛他无法规避他犯下的罪行,只有低头认罪……这一梦幻似的密林的烂泥无疑包含着丛林里昆虫那些半透明的特性和鲜艳的橙色鸟粪的妖术,结果三个少年兵的耳朵都发炎,随后就全聋了。因此他们虽然免受丛林里那种冗长乏味的控诉的困扰,但他们如今只好以最简单的手势进行交谈了。不过,他们似乎宁愿这样失去听觉,而不愿意倾听银叶树叶在他们耳边诉说那些令人讨厌的秘密。

最后,那些声音静了下来,尽管此时只有剩下一只好耳朵的“佛陀”可以听见了。最后,当这四个在密林中转悠的人快要失魂落魄时,丛林引导他们穿过一道气根构成的帷幕,见到了一片无比美丽的景象,使得他们喉咙都哽住了,就连“佛陀”仿佛也把银痰盂抓得更紧了。这四个人当中只剩下一只好耳朵,他们走到一片林中空地,四周全是鸟儿在歌唱,空地中央有一座高大的印度教神庙,那还是不知几百年前在一整块巨石上雕琢出来的。神庙的墙上雕刻着许多男男女女,他们以种种不同的姿势性交,这些姿势连最出色的运动员都难以做出来,有时候,又滑稽得难以置信。四个人迈开步子,心存疑虑地走进这一奇迹。在庙里,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歇脚的地方,足以避开下个不停的季风雨,同时他们还看见一尊高大的舞蹈姿势的黑色女神,由于这几个少年兵来自巴基斯坦,他们不懂这是什么神。但“佛陀”知道这是时母,生殖力旺盛而可怕,她的牙齿上还残留着金漆的痕迹。四个人在她脚前躺下,立刻就在这雨打不到的地方睡着了。等到他们醒来时,一定是午夜了,他们同时醒了过来,只见面前站着四位美得没法形容的少女在向他们微笑。沙西德想起了樟树园中四位天国美女服侍他的事情,起初以为他在夜里死去了。但这四位天国美女看上去像是真人,她们身上的纱丽被密林刮破,全是污迹,在纱丽下面没有别的衣服。这时八只眼睛凝视着另外八只眼睛,纱丽脱下来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地上。在这之后这几个一模一样的密林的女儿赤身露体朝他们走来,八只胳膊同另外八只胳膊拥抱,八条腿同另外八条腿缠在一起。在那个有着好几只手的时母的雕像脚下,这几个人尽情地享受起似乎足够真实的女人的抚爱,和她们亲吻,让她们的小嘴轻柔地有些疼痛地咬他们,让她们在他们身上搔出一道道印痕来。他们认识到这事情正是他们需要的,他们在下意识中一直渴望的。他们经历了最初来到丛林后那一段退化到婴儿时代的行为并且感受到儿童时期的忧伤,经历了记忆和责任感对自己的谴责以及一再袭来的控诉的巨大痛苦,随后忘却了理智和牵连和耳聋。忘却了一切,他们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不顾一切地投身到这四位一模一样的美女的怀抱之中。

在那一夜之后,他们除了出去找食物之外,简直寸步不离那座神庙了。他们最美妙的梦境中的那几个温柔的女子每天夜里都静静地走来,一句话也不说,她们的纱丽总是干净整齐,她们总是把迷失在丛林中的这四个人带到一种难以置信的销魂境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事拖了有多久,因为在桑德班斯丛林里时间按照神秘的规律而流逝。但终于有一天,在他们互相观望时,他们发现自己变得透明起来,能够看穿彼此身体的内部,尽管不完全透亮,还只是朦朦胧胧的,像是隔着芒果汁看过去一样。他们惊慌万分,同时也明白了这是丛林最后一个也是最糟糕的把戏,也就是使他们心满意足,同时骗他们耗去自己的幻梦,随着他们幻梦中的生活从他们身上一点点消耗掉,他们逐渐变得像玻璃杯一样空虚透明。“佛陀”这时想到,这里的昆虫、蚂蟥和蛇所以无色透明,这其中虽然有终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但更大程度上还是因为丛林逐渐夺去了昆虫、蚂蟥和蛇的想象力……这种透明的震撼使他们仿佛第一次猛醒过来,大家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望着庙宇,看到了那块坚固的岩石上有好些宽大的裂缝,他们明白大量的碎片随时会掉下来砸到他们头上。接着,在一个荒废掉的神坛的阴暗的角落里,他们看到了四个小火堆——年代久远的灰烬和石头上烧焦的印痕——或许是四个火葬用的柴堆的遗迹,在每一堆中央,有一小堆被烟火熏黑没有粉碎的骨头。

“佛陀”是怎样离开桑德班斯丛林的呢?是这样:正当他们走出神庙朝小船跑去时,这一幻梦似的密林又在他们身上玩起了最后一个可怕的把戏。他们刚刚走到小船那里,远处就隆隆响了起来,到后来变成了巨大的咆哮声,就连被污泥搞聋的耳朵也听见了这种声音。他们把缆绳解开,飞快地跳到船上。正在这时大浪袭来了,这一来他们只好完全任凭巨浪摆布,浪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冲向银叶树或者红树或者聂帕榈树,将他们砸个稀烂,但是巨浪把他们沿着波涛汹涌的棕色水流往下冲去,只见使他们饱受折磨的密林影影绰绰的就像一堵绿色的大墙一样在他们身边往后退去,仿佛丛林对它的这几个玩物已经玩厌了,这会儿正毫不客气地将他们吐到它的领地以外去。海浪那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把他们在水面上一直往前推,他们可怜巴巴地在水上颠簸,水面上漂着落下来的树枝和水蛇蜕下的皮。最后退下的浪头把小船打到一棵树的树桩上,小船破裂开来,他们给甩了出来。等到波浪退下,他们发现自己坐在一块稻田的齐腰深的水里,但都活着,就这样从那幻梦般的丛林深处冲了出来。我逃到那密林里,原先是希望得到安宁的,结果在那里安宁既可以说更少些也可说更多一些,这时候我又回到了这个既有军队又有日期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