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在桑德班斯(第4/6页)

他们走出密林时是一九七一年十月份了。我得承认(不过,根据我的看法,这一事实只是使我对密林转换时间的魔力更加惊异了)那个月并没有记录说有过海啸,只是在前一年,洪水确实使这一地区成为一片汪洋。

在桑德班斯丛林历险之后,我过去的生活正等着重新控制我。我早就应该知道,人是没法从过去的老相识那里逃掉的,你永远摆脱不掉你的过去。

一九七一年那年的七个月里,三名士兵和他们的“追踪犬”从战场上消失了。但是,到十月份,等季风雨停止,穆克提游击队开始对巴基斯坦的警戒部队采取恐怖行动,穆克提游击队的狙击手不分青红皂白地射死士兵和下级军官时,我们这四个神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由于别无去处,我们决定重新投奔西巴占领军的大部队。后来在审问时,“佛陀”说起他失踪的原因,总是借用那个杂乱无章的故事,说是他们在丛林中迷了路,丛林里的树根像蛇一样缠住你的脚。他是军人,却没有受到军官的正式盘问,这对他也许倒是件幸事。阿由巴·巴罗克、法鲁克·拉希德和沙西德·达尔也没有受到这种盘问,但这是因为他们都没有活多久,根本来不及对他们进行任何盘问。

……一个荒无一人的村子,全是茅草房子、牛粪和泥巴墙壁——在这个地方连小鸡都逃掉了——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在这里为自己的命运失声痛哭。雨林中有毒的污泥使他们耳朵聋掉了,如今空中再也没有丛林中那些嘲弄的声音了,这一生理上的缺陷使他们痛心不已,他们哭了又哭,一齐开口说话,谁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佛陀”只好听他们诉苦。在一个空无一物的房间里,阿由巴朝屋角站着,他的头发上缠着蜘蛛网,他哭道:“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就像有蜜蜂在里面嗡嗡叫一样。”法鲁克呢,任性地叫嚷说:“说到底,是谁的错?——是谁的鼻子无论什么该死的东西都能嗅得出来?——谁说的走那边,走那边?——是谁,谁会相信?——丛林啦,神庙啦,透明的蛇啦!——这算什么故事?真主啊,‘佛陀’,我们应该立刻就把你毙了才对!”而沙西德呢,轻声地说:“我肚子饿。”他们重新来到真实的世界上,忘记了丛林给他们的教训。阿由巴叫道:“我的胳膊!真主啊,伙计,我的胳膊萎缩掉了!鬼魂,冒出水来……”沙西德说:“他们会说,是开小差——过了这么多个月,空手回来,一个俘虏也没有抓到——真主啊,很可能要上军事法庭,你看怎样,‘佛陀’?”法鲁克说:“你这个浑蛋!瞧你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了!噢,天哪,太过分了,我们的军服!瞧,我们的军服,‘佛陀’——像个叫花子一样全成了碎布条!想想看,准将——还有那个纳吉姆丁会怎样——凭我母亲的脑袋发誓我没有——我不是胆小鬼!不是!”沙西德正在捺死蚂蚁,然后把蚂蚁从巴掌上舔掉,他说:“说到底,怎么回部队?谁知道他们是死是活,究竟在哪里?我们不是看到听到穆克提游击队——砰!砰!他们躲在暗处放枪,一下把你打死!就像蚂蚁一样死掉!”但是法鲁克也在讲话:“不光是军服,伙计,还有头发!难道军人会留这样的头发吗?这么长,像虫子一样披在耳朵上,只有女人才这样!真主啊,他们会把我们枪毙的——站到墙跟前,砰!砰!——等着瞧吧,他们会的!”但这会儿“坦克”阿由巴平静了下来,阿由巴双手掩住面孔,阿由巴柔声地自言自语:“噢伙计!噢伙计!我是来打那些该死的吃素的印度教徒的,伙计。这里的情况太不一样了,伙计,太糟糕了。”

已经到了十一月份,他们一直在慢慢往北走,往北再往北,一路上见到印着奇怪的花体文字的报纸在风中飘荡,还有空无一人的土地和村落。有时候还会遇到一个肩头棍棒上挑着包袱的老太婆,或者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骨碌骨碌的眼睛里露出饥饿的目光,口袋里还会揣着危险的刀子。他们听说穆克提游击队如何人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冒烟的田野,不知从哪里就有子弹射来,嗡嗡的像蜜蜂叫……这时候终于爆发了出来。法鲁克说:“‘佛陀’,要不是你的话——真主啊,你这个长着外国人的蓝眼珠的怪物!噢,天哪,你臭得要死!”

我们都臭烘烘的。沙西德呢,正在一个被人舍弃的茅屋里用他那只破靴子的靴底把一只蝎子踩死在脏脏的地面上。法鲁克呢,拼命想要找一把刀子来剪头。阿由巴头倚在茅屋角落里的墙上,一只蜘蛛爬过他的头顶心。“佛陀”呢,也是一样。臭气冲天的“佛陀”右手紧握那只失去光泽的银痰盂,努力想要记起自己叫什么名字。他只能记得那些外号:“流鼻涕”呀、“花面孔”呀、“秃子”呀、“吸鼻子”呀,“月亮瓣儿”,等等。

……任凭同伴们恐惧地号啕大哭,他仍盘腿坐着,硬是要自己想出来。但是没用,就是想不起来。最后“佛陀”把痰盂扔到泥地上,对着那些聋子耳朵大声叫喊道:“不——不——这不公平!”

在战争的瓦砾堆中,我发现了公平与不公平的关系。不公平闻起来就像是洋葱,那气味熏得你直掉眼泪。不公平那苦涩的气味控制了我,我回忆起歌手贾米拉俯在我的病床前——是谁的?叫什么名字?——在场的还有军队的“勋章”和“星星”——我的妹妹——不,不是我的妹妹!她——她说:“哥哥啊,我得走了,我得去为国家唱歌了。现在军队会照顾你的——为了我,他们也会这样细心地照顾你的。”她戴着面纱,但我闻得出在那金白相间的织锦缎后面她那包藏祸心的笑容,她隔着柔软的面纱在我眉心印了一个复仇的吻。接着,这个一向对爱她的人进行可怕的报复的女人走掉了,将我丢给了“勋章”和“星星”,任凭他们处置……在贾米拉的陷害之后我又记起了多年之前我在伊维·伯恩斯手里受到的排斥;还有流放,和野餐时耍的花招;以及使我的生活苦不堪言的所有那些数不清的荒谬的事情。这会儿,我为黄瓜鼻子、花面孔、罗圈腿、太阳穴上长角、和尚那样的秃顶、少了一截手指头、一只聋耳朵,以及打在我脑袋上使我麻木不仁的痰盂而万分痛惜,我放声大哭,但我还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我反复说着:“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啊!”出乎意外的是,“坦克”阿由巴从他待的角落里走过来,或许是想起他自己在桑德班斯丛林里精神崩溃的事情吧,他在我的前面蹲下来,用他那只好胳膊拢住我的脖子。我接受了他的安慰,我伏在他衬衫上痛哭,但突然有只蜜蜂嗡嗡地朝我们飞过来。他蹲在地上,背对茅屋没有玻璃的窗户,有样东西嗖嗖地穿过变得过热的空气飞进来,他还在说:“嘿,‘佛陀’——好了,‘佛陀’——哎,哎!”他的聋耳朵嗡嗡作响,就像有其他的蜜蜂在叫,这时有什么东西叮了他的脖子。他喉咙深处嘎嗒响了一声,身子向前一扑,伏在我的身上。要不是阿由巴·巴罗克挡在我前面,杀死他的狙击手的这颗枪弹本来是会穿过我的脑袋的。他死掉了,却救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