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午夜(第4/8页)
从前,变戏法的玩牌骗人的木偶艺人和施催眠术的曾经得意扬扬地和得胜的军队并排前进,但所有这一切这会儿没人记得了,俄国的枪杆子对准了贫民窟里的居民。这些以玩把戏为生的共产党人哪里顶得住“社会主义”的步枪呢?他们,或者说我们这会儿都跑了起来,朝四面八方乱跑。在士兵发动攻击时婆婆帝和我失散了,我也看不见“画儿辛格”在哪里。到处是枪托啪嗒啪嗒打人的声音,我看见练柔术的三胞胎中的一个倒在枪托之下,人们被扯住头发拖到等得不耐烦的运货车里。我一边跑一边掉过头去看,太晚了,我也绊倒在装达尔达罐子的空包装箱和吓坏了的变戏法的丢弃的袋子上。在“紧急状态”那昏暗的夜色中,我掉过头看见所有这一切都是个烟幕,都与正题无关。因为从乱哄哄的人群中冲过来一个神秘的人影,他就是命运和毁灭的化身——湿婆少校,他参加到这场冲突之中,其目的就是为了找我。我在前面跑,后面跟着的就是成为我的劫数的两只飞快地移动的膝盖……
……茅棚的景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儿子!不仅是我儿子,还有那个镶着天青石的银痰盂!在贫民窟这阵骚乱之中有个孩子给丢在一边了……还有一个小心保存了这么久的宝贝也给丢掉了。在星期五清真寺漠然的注视之下,我转过弯来,在东倒西歪的窝棚之间奔跑躲闪,双脚朝着我的长着招风耳的儿子和痰盂跑去……但在那两只膝盖面前我又有什么机会可言呢?我在前面跑,战斗英雄的膝盖离我越来越近,我的无法抗拒的对手的关节轰然向我逼近。他跳了起来,战斗英雄的双腿从半空飞来,就像巨鳄似的夹住了我的脖子,双膝将我夹得喘不过气来,我全身扭曲跌倒在地,但那对膝盖紧紧夹住了。响起了一个声音——充满了背叛出卖仇恨的声音——就在膝盖抵住我胸膛将我死死地压在贫民窟厚厚的尘土之中时,那个声音说的是:“那么,你这个有钱的小孩,我们又见面了,你好呀。”我语无伦次,湿婆笑了。
噢,奸贼军服上面那些亮晶晶的纽扣呀!就像银子似的一闪一闪地朝你眨眼睛……他干吗这样做呢?这个曾经在孟买的贫民窟里领着一群无法无天的流氓的家伙,怎么会变成了一个残暴专横的兵大爷呢?午夜的孩子干吗还会出卖别的午夜的孩子,要把我结果掉呢?是因为喜爱暴力,军服上闪亮的纽扣给了他合法的权力吗?是因为长期以来对我怀有的反感吗?或者——我觉得这一点最有可能——是为了做出交换,使自己得到豁免,从而逃脱加到我们其他人身上的惩罚……对啦,一定是这样!噢,否认自己出身的战斗英雄!噢,为眼前的蝇头微利而为虎作伥的对手……不,我得就此打住了,尽可能简单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就在军队追赶、逮捕、把江湖艺人从他们的聚居区里拉出来的当儿,湿婆少校全力对付我。我也被粗暴地往一辆运货车拖去,就在推土机朝破棚子驶去的当儿,有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我在黑暗中尖声叫喊:“我的儿子!——还有婆婆帝,她在哪里呀,我的莱拉?——‘画儿辛格’,救救我,‘画儿’爷!”——但这时全是推土机的声音,没有人听见我叫喊。
女巫婆婆帝因为嫁给了我,也成为笼罩在我这家人头上的死于非命的诅咒的牺牲品……我不知道湿婆在把我锁到漆黑不见五指的运货车里之后,是不是去找过她,或者就让她给推土机碾死……因为这时候这些毁灭一切的机器正在大显身手,贫民窟里的那些小窝棚在这些无法抗拒的家伙的推动下,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垮了下来。茅屋像小树枝那样一折两半,牵线木偶艺人的小纸包和变戏法的魔篮都给压得粉碎。城市正在得到美化,要是说死掉了几个人,要是说有个大眼睛、老是哀怨地噘着嘴的女人给横冲直撞的推土机轧死了,嗯,那又有什么,反正一个污染公众眼睛的难看的东西被从这个古都给消除掉了……有谣言说就在江湖艺人的聚居区被乱纷纷地连根铲除之时,有个脖子上围着蛇的满脸胡须的巨人(但这也许是夸大其词)在废墟中奔跑着——全速奔跑,他不顾一切地在往前行驶的推土机前面跑着,手上抓着一把破得根本无法修理的雨伞的伞柄,他找啊找啊找个不停,仿佛他的性命全系在这件事上。
到了那天夜里,星期五清真寺周围的贫民窟已经从地球表面上消失了,但并不是所有的江湖艺人都给抓起来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给送到了贾木纳河老远的一边围着铁丝网的营地里去,那个名叫希奇里普尔的城镇就像个大杂烩。他们根本就没有抓到“画儿辛格”,据说在江湖艺人聚居区给推平以后的第二天,市中心就出现了一个新的贫民窟,紧紧靠在新德里火车站旁边。立刻派了推土机去对付那些小窝棚,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从那之后城里人人都知道逃掉的变戏法的搞了一个活动的居住区,整肃市容的人根本找不到。有人说是在梅赫劳利,但等切除输精管的大夫和军队赶去时,他们看到库特卜塔好好的,边上根本没有穷人的窝棚。又有人通风报信说它出现在詹塔尔·曼塔尔,即贾伊·辛格的莫卧儿天文台的花园里,但等到摧毁的机器开去时,他们看到的只是鹦鹉和日晷。只是等到“紧急状态”结束之后,活动的贫民窟才扎下根来,不过这要等到以后再讲了。因为等了这么长时候,在我没有失去自制的情况下,终于到了谈谈我被关在贝拿勒斯寡妇之家的事情了。
里夏姆老太曾经哭喊道:“哎——噢——哎——噢!”——她没有错,的确是我把毁灭带到了我的救命恩人的聚居区。湿婆少校毫无疑问是受到了那寡妇明白的指示,来到那里去抓我,而寡妇的儿子呢则借助于执行他的城市美化和切除输精管计划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对啦,自然一切都是这样安排好了的,而且(假如我可以这样讲的话)效率极高。在江湖艺人骚乱中取得了什么成绩呢?竟然在不为人们觉察的情况之下抓到了那个人,世界上唯有他掌握了每一位午夜之子的下落——因为,我不是在夜晚时分同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进行联系吗?我不是心里始终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地址和相貌吗?对此我愿意回答说,我确实记得。我给抓住了。
对啦,自然一切都是这样安排好了的。女巫婆婆帝先前把我的敌手的情况一一告诉了我,她难道就不会在他的面前提到我吗?对此我也愿意回答说,那是不大可能的。因此我们的战斗英雄十分清楚他的主子最想抓获的那个人躲在首都的什么地方(自从我离开穆斯塔法舅舅家之后,就连他都不知道我的去向,可是湿婆知道!)——毫无疑问,他是被买通了,官方应允给他种种好处,诸如提升职务、保证个人安全等等,他一成叛徒,也就不难将我交到他的主子——那个头发黑白两色的夫人,也就是那个寡妇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