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午夜(第5/8页)

湿婆和萨里姆,一个是胜利者,一个是牺牲品。你在我们理解我们的对立之后,也就理解了你所处的那个时代了。(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那一天我除了失去自由之外,还失去了另一件东西:推土机吞没了我的银痰盂。我失去了将我和我那更加真实的、历史可以证明的过去联系的最后那件东西,给带到了贝拿勒斯,去面对午夜赋予我的内心生活的各种后果。

是的,事情就是在那儿进行的,在世界上最古老的如今仍然存在的城市里恒河之滨寡妇的宫殿里面。当佛祖还年轻时,这座城市就很古老了,卡西·贝拿勒斯·瓦拉纳西,神光之城,预言书的故乡,星象的王国,在这里每一个人生,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还是将来的,都已经记录在案。恒河女神通过湿婆的眉梢流到大地上……英雄湿婆如今把我带到了贝拿勒斯,这个湿婆神的祭坛,来面对我的命运。在星象的王国,拉姆拉姆·赛思在屋顶那个房间里所预言的那个时刻来临了:“士兵会审判他,暴君会油煎他!”算命的哼哼着,嗯,并没有正式审判——湿婆的膝盖夹住我的脖子,如此而已——但在冬季的一天,我确实闻到了在铁煎锅里煎什么东西的气味……

沿着河流,经过缠着白色腰布的练体操的年轻人在练习单臂俯卧撑的辛迪亚台阶,再往前是马尼卡尔尼卡台阶,那是火葬场,可以从保持火种的人那里买到圣火。经过了漂浮在河面上的狗和牛的尸体——对它们来说不幸的是没有人买火,经过达沙希瓦米德台阶的草伞底下的婆罗门,他们身披橘黄色衣服,为人们祝福……这时候可以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是远处的狗吠……随着这个声音往前往前往前,声音越来越清楚,你会明白这种一刻不停的巨大的号哭声是从河畔一个宫殿里蒙了窗帘的窗户里传出来的,这就是寡妇之家!从前它曾是一个王公的住所,但印度如今是个现代国家,这种地方都已收归国有。这座宫殿如今成了寡妇的收容所,这些寡妇明白随着她们丈夫的去世,她们真正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由于如今已禁止以殉夫自焚的形式来寻求解脱,她们来到这个圣城以肝肠寸断的哭声来度过余生。在这个寡妇的宫殿里,住着一群女人,由于她们不断地捶打胸脯,她们胸前伤痕累累;由于她们不住地揪头发,她们头上已经不像样子了;由于她们不断呼天抢地号啕大哭,结果声音嘶哑难听。这是一幢很大的建筑物,楼上有许多小房间像迷宫一样难认,楼下则是一些供她们发泄悲哀的大厅。是的,事情就是在那儿进行的,那个寡妇把我吸入到她那个可怕的帝国的隐秘的心脏地带,我被锁进楼上一个小房间里,那些寡妇给我送饭。但也还有别的人来找我,“战斗英雄”找来了他的两个同事,为的是让我开口招供。换句话说,他们鼓励我说话。这两个人一胖一瘦,我把他们叫作“艾博特”和“科斯戴洛”,两人配合得很差,因为他们一直没法引得我笑起来。

在这里我记录下来我记忆中一段幸运的空白。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记起那两个身穿军装的毫无幽默感的家伙的谈话技巧,无论是酸辣酱还是酱菜都没法打开那些天将我锁在里面的记忆之门!是的,我全忘了,我不能也不愿意说他们是怎样使我把一切都交代出来的——但我也无法避而不谈这一事件那可耻的核心,那就是尽管我那个长着两个脑袋的询问者既不会说笑话,态度又缺乏同情,我却千真万确地讲话了。还不止是讲话,在他们那种无以名状的——忘记掉的——压力的影响下,我渐渐话多得没个完。从我嘴里滔滔不绝地往外吐的(这会儿不会这样了)是什么东西呢?这里面有名字、地址、外貌。是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我把五百七十八个人的名字一一招认出来(因为他们彬彬有礼地通知我,婆婆帝已经死了,湿婆已经投到敌人一方,而第五百八十一人正在招供……),另一个人的背叛行为逼得我走上了同样的路,我把午夜之子出卖了。我作为大会的发起人,也主持了它的寿终正寝,而“艾博特”和“科斯戴洛”呢,铁板着面孔,不时地插嘴说:“啊哈!很好!没有听说过她!”或者说:“你配合得非常好,这家伙我们以前还不知道!”

的确会有这样的事情。统计数字可以说明逮捕我的前前后后。虽然对“紧急状态”之中到底逮捕了多少“政治”犯意见很不一致,反正肯定有三万人,至者二十五万人失去了自由。那个寡妇说过:“这只占印度人口很小的一部分。”在紧急状态中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火车正点运行了,非法聚敛钱财的人吓得主动报税,就连天气也服服帖帖,农业取得了丰收。我再重复一遍,既有黑色又有白色的一面。但在黑色的一面中,我给锁在铁窗后面的小房间里,坐在草席子上面,房间里再也没有别的家具,每天跟蟑螂和蚂蚁分享送给我的牢饭。至于午夜的孩子们呢——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挫败那一可怕的阴谋——在那帮无法无天的坏蛋面前终日迷信星象的总理吓得发抖——对这些独立带来的奇形怪状的怪胎,一个现代国家既没有时间理会也没有同情——再差一两个月,他们就满二十九岁了。他们被带到寡妇之家里,在四月和十二月之间他们纷纷给抓了起来,他们的低语声渐渐充满在墙壁中。我的号子的墙壁(薄得跟纸一样,石灰一块块往下掉,墙上光溜溜的)也开始对一只坏耳朵一只好耳朵低语起来,说的是我可耻的招供所带来的后果。一个长着黄瓜样的鼻子的囚犯,用铁条和铁环锁住,无法进行各种自然的活动——例如:走路、用铁皮便壶、下蹲、睡觉等等,只好卷缩在掉石灰的墙壁跟前低声对墙壁倾诉。

完了,萨里姆悲痛欲绝。我这辈子,总是尽量想要把我的悲伤抑制住,在这些回忆的绝大部分中,不让它们那些伤感的、带咸味的液体玷污我写出来的文字,但现在不行了。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关起来(直到遇见“寡妇之手”……),但是在这三万至二十五万人当中,又有谁被告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被捕的呢?有谁需要被告知呢?我从墙上听到了午夜之子的低语声,我不再需要做其他说明,对着石灰脱落的墙壁哭诉起来。

一九七六年四月至十二月间,萨里姆对墙壁低语的是下面这些话。

亲爱的孩子们,我怎么能说这个?有什么要说的?我的罪过、我的耻辱。虽然可以找到借口说,湿婆的事不能怪我。各种各样的人都给关了起来,那么干吗就不能关我们呢?罪过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人人不是都有责任吗——我们有这样的领袖不是活该吗?但是没有提出这样的借口。是我的错。亲爱的孩子们,我的婆婆帝死掉了。我的贾米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还有所有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是另一件在我的历史中反复循环发生的事情。纳迪尔汗在地下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字条。阿达姆·阿齐兹在我外婆起来喂鹅之前不见了。玛丽·佩雷拉到哪儿去了呢?我消失在一只篮子里,但莱拉或者婆婆帝在没有魔法帮助的情况下完蛋了。这会儿我们来到了这里,从地球的表面上消失不见了。亲爱的孩子们,消失不见的诅咒显然传到了你们身上。不,至于罪过的问题,我坚决拒绝采取更加开阔的看法。我们对当前发生的一切距离太近了,无法获得全面的看法,将来的分析家也许会说明其中的原委,会引证潜在的经济趋势和政治发展,但就在目前我们距离银幕太近,画面都变成了小光点,只能进行主观的判断。那么,主观上,我羞耻得抬不起头来。亲爱的孩子们,宽恕吧。不,我不指望你们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