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阶级(第7/9页)
礼拜天早晨,邦迪总会邀请朋友到他的公寓喝酒。如果他住在孟买,这套公寓肯定坐落在马拉巴尔山,如果他住在加尔各答,他的寓所肯定远离为他的工厂提供劳力的贫民窟。
“昨天,我陪副局长打了几洞高尔夫球……”这是安迪说的。
“呃,局长告诉我……”
邦迪和安迪说的可不是生意。他们讨论的是中印边境战争①的事。在这种时候,他们竟然感到沾沾自喜,因为他们在高尔夫球场上结识了一位权贵人物。他们的谈话让人感到不安,倒不只是这个原因。我们听到的是一种非常奇特、非常诡异的闲谈。我们应该怎样描述这种谈话呢?它不偏不倚,只陈述事实,不作任何结论。听到这种谈话,你会恨不得站起身来,走到邦迪和安迪面前,抓住他们的肩膀,使劲摇一摇,对他们说:“说出你自己的意见,告诉我们,你对这场战争的看法!至少你应该说:‘如果我是国防部长,我会怎样怎样。’告诉我们,你究竟站在谁那边。不要老是装出一副漠然的无动于衷的模样,仿佛在谈论跟你们无关的一些小灾祸似的。生气呀,激动呀,为印度的安全担忧呀,设法把你们那零零碎碎的闲聊串联起来,理出一个脉络,好让我们了解你的看法和立场,就算你的看法有偏颇,充满偏见,也没关系。瞧你们现在这副德行!就好像在谈论知名的历史事件似的。”
听了他们之间的闲谈,我们不免开始怀疑邦迪和安迪两人,表面装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我们开始察觉,他们内心中有一个隐秘的世界,他们随时可以退缩进去,却很难真的进入。霎时间,这栋公寓仿佛悬浮在一个太虚幻境中。真实的印度就在大门外,近在咫尺,然而,住在这栋公寓的人却拒绝承认它的存在,眼不见心不烦:满街出没的乞丐,纵横交错的臭水沟,骨瘦如柴、面如菜色的成年人,肚腩鼓胀、身上爬满黑苍蝇、躺在垃圾堆中悲伤哭泣的小孩儿,市场中满街散布着的一堆堆牛粪和人屎,成群脏兮兮瘦巴巴怯生生、随时龇起牙来扑向同类的癞皮狗——就像它们周遭的人类。公寓里的装潢非常时髦,非常西方化,但里头许多装饰品却是印度式的。整个陈设给人的感觉是虚无缥缈,欠缺根基。书架上陈列的那些小说,跟其他国家书架上陈列的几乎一模一样——看来,通俗的品位是没有国界的,而且流行得很快。但小说讲的毕竟是人的故事,而住在这套公寓里的人,却一点都不关心人类遭遇的问题。瞧,那个受过高深教育的婆罗门,这会儿,手里不正捧着英国通俗作家丹妮丝·罗宾斯的言情小说,读得津津有味吗?(他把罗宾斯女士的作品摆在书架上,同印度马德拉斯省政府出版的一卷卷厚重的古代占星学文献资料并列在一起。)瞧,那个目前在旁遮普大学就读的小伙子,手里不正捧着“女生文库”的平装书,读得如痴如醉吗?邦迪的太太每次到俱乐部,不是抢着阅读《每日镜报》和《女性杂志》吗?她不也常常去找占星家,央求他指点迷津吗?
显然,在某个环节上沟通出了问题,但大家都没察觉到,因为表面看来沟通的渠道早已经建立。成群年轻人聚集在咖啡馆,热诚急切地讨论如何将“剧场”引进“群众”中。乍看之下,你会误以为你在孟买撞见一群英国剧场工作人员,他们就像印度军官模仿英国军官,在装扮上、在举止谈吐上,印度戏剧工作者效法英国戏剧工作者。就像他们在英国的同行,印度戏剧工作者心目中的“剧场”,只不过是《怒目回顾》(Look Back in Anger)⑦这出戏,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凭着专业知识把剧名减缩成《回顾》(Look Back)两个词。他们张开双臂接纳西方的东西,但内心深处却不自觉地排拒这些东西蕴含的价值观。于是,在邦迪的公寓里,闲谈继续进行着,没完没了,而就在这一刻,中国军队即将突破印度防线,长驱直入阿萨姆平原。这时,你不会再觉得这帮人的模仿滑稽可笑——不像刚抵达孟买时,身心交瘁,你在肮脏酷热的街道上看到一幅巨大的海报,错愕之余,只想捧腹大笑。原来,这幅海报告诉印度民众,牛津和剑桥剧团即将在孟买市公演英国经典名剧《不可儿戏》⑧。
退缩、排拒、价值观混乱——这些都是非常抽象含糊的字眼。我们需要更具体直接的证据。一九六三年伦敦哈米什·汉密尔顿出版社发行的一部印度小说——曼诺哈尔·马冈卡尔的《王侯》(The Princes),在这方面倒能提供我们一些具体的例证。这出中古世纪式的悲剧,讲的是一个印度小王侯的故事:印度独立后,他骤然丧失权力,饱受屈辱,一时想不开,竟然赤手空拳跑去追捕一只受伤的老虎,结果惨死在畜生爪下。这是一本非常坦诚的小说,作者的写作技巧也颇有可观之处。马冈卡尔对当时印度贵族的户外生活,显然相当了解,描写起来头头是道,连对狩猎不感兴趣的读者,也能感受到它那魔幻般的迷魅气氛。
这位王侯的祖先是一群出没于印度南部德干高原、不属于任何种姓阶级的土匪。取得政治权力后,他们奉献十万卢比给印度教上师,以交换阶级特权。这帮强盗多年来积聚的财富,如今全都贮藏在国库中,变成了具有宗教神圣色彩的宝物,由一群精挑细选的家臣看守。对这个侯国的王室来说,这批财货是他们的祖传之宝,绝对不可用来改善人民的生活。王侯反对改革。在这方面,他的立场十分明确。英国人决定在邻近地区兴建水坝时,他鼓动当地的原住民投票反对。王侯每年颁发五份奖学金,每份价值七十英镑,以奖励品学兼优的学童。他对自己倒是慷慨得多。他拥有两座宫殿和三十辆汽车,外加每年七万英镑的零用钱。花一千五百英镑从西姆拉⑨带回一个艺妓,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王侯殿下平日无所事事,整天进行各种休闲活动。他是一个神射手,最擅长追捕受伤的老虎。“我出身高贵,家道殷实。”王侯殿下最爱引述《薄伽梵歌》的诗句。“谁敢跟我平起平坐?”他可是言行一致的人。一九四七年,一群爱国志士占据这个侯国的行政大楼时,王侯殿下单刀赴会,排闼直入,二话不说,一伸手就抓住刚升上去的印度国旗,硬生生给扯下来。他无法接受联邦政府内政部提供的优惠条件。当他发现大势已去,回天无力,他的心碎了。但他没发脾气,也没哭泣。他念诵着《薄伽梵歌》的诗句走出宫殿,赤手空拳追捕一只受伤的老虎,结果惨死在畜生爪下。这位出身高贵家道殷实的王侯,终于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