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二章(第2/10页)
麦肯基无礼地抱怨道:“没有,还没写好。想韵脚比写十四行诗难多了。死去,焦虑,盘起,气息……”他没再说下去。
“石楠,泥土,辛苦,蹒跚,”提金斯轻蔑地说,“这就是你那种牛津年轻女人的韵脚。接着说,是什么来着?”
一位极为衰老、不像军人的军官坐在铺了桌布的桌子旁,提金斯很后悔对他说话这么重。他蓄着又细又白的胡子,显得很古怪。说得好听点,是白色的胡须!他和他的胡须一定在军队里受够了苦,因为没有上级军官忍心叫他把那胡子刮了,就连陆军元帅也不会!这胡子可以衡量出他感人的力量。这鬼魂一样的家伙正在道歉,因为他没法管住新兵。他正在请求他的上级注意,这些海外领地军团没有任何遵守纪律的本能,一点都没有。提金斯注意到他右臂上有一个蓝色的十字纹章,就是那条按规定要接种疫苗的手臂。他想象加拿大人如何对这位英雄说话……英雄开始谈起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的康沃利斯少校。
提金斯说了一些毫无关联的话,“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有一位康沃利斯少校吗?老天!”
英雄虚弱地抗议道:“是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
提金斯友好地说:“是的,是的,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
很明显,他的头脑里现在还认定,他妻子所说的“帕丁顿”是他们俩人生中最后的告别……他想象她,像欧律狄刻[15]那样,高挑、纤弱、苍白,没入身后的阴影之中……“没有了欧律狄刻我该怎么办?”[16]他嘟哝道。太荒唐了!当然,那句话可能只是女仆说的……她的嗓音也非常清脆。所以,那个神秘的词语“帕丁顿”很可能没有任何象征意义。而一点都不纤弱苍白的西尔维娅·提金斯夫人,很有可能在和自白厅至阿拉斯加的总司令中的半数人瞎胡闹着呢。
麦肯基——他真的像一个倒霉的文书——正在把韵脚誊到一张纸上,毫无疑问他最终还是想出了那些韵脚。他有一双圆滚滚的手。他一边写一边很有信心地动着嘴唇,默读着笔下的字。这年头国王陛下的正规军官就是这个样子。老天!他真是个聪明的、肤色黝黑的家伙。这类人年轻的时候吃不饱饭,在寄宿学校包揽了学校所能提供的所有奖学金。他眼睛太大又太黑,像个马来人……
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的那个家伙正在自信地谈论着关于马的事情。他为研究红眼病的变种服了役,这病正在严重减损服役马匹的数量。他曾经是个教授——很有可能是个教授——在某所马匹看护与治疗学校之类的地方。提金斯说,这样的话,那他应该在陆军兽医队——应当说是皇家陆军兽医队——工作才对。老人说他并不知道。他以为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自己的马匹会需要他的服务。
提金斯说:“我告诉你怎么做,希契科克少尉。因为,该死的,你是个顽强的家伙。”那个可怜的老家伙,这把年纪被迫从外省某个与世隔绝的学校赶来前线……他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爱马、爱运动的人。
年老的少尉纠正说:“霍奇基斯。”
提金斯叫起来,“当然,霍奇基斯。我在皮格马匹止疼搽剂的证明书上看到过你的名字。如果你不想带兵上前线的话——虽然我建议你这么做——只是去阿兹布鲁克,不对,是去巴约勒,走马观花地参观一下。然后准尉副官会替你带兵的,然后你就算上过第一集团军的前线了,回头可以告诉你的朋友们你在真正的前线上服过役。”
当他继续讲下去的时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老天啊,如果西尔维娅盯上了我的事业,我就会成为整支部队的笑料。我十分钟之前正在考虑这件事!现在该怎么办?看在老天的分上,我该怎么办?”似乎有一块黑色的薄面纱蔽住了他的视线,他的肝脏……
霍奇基斯少尉高傲地说:“我会上前线。我会上真正的前线的。我今天早上被转去了第一集团军,我会在战火下研究战马的血液反应。”
“啊,你真他妈是个好家伙。”提金斯说。没办法了。西尔维娅总能做出那些令人吃惊的举动,使哄笑声像火焰一样遍布整支部队。感谢老天,她没法来法国,没法到这里来。但是她可以在每个英国兵都读的报纸上制造丑闻。没有她玩不了的游戏。这种爱好在她的朋友圈子里叫作“拉淋浴链子”[17]。没有了,没有办法了……那该死的防风灯冒着烟。“我告诉你怎么办。”他对霍奇基斯少尉说。
麦肯基把他写好的韵脚扔在提金斯面前。提金斯读着上面的字:死去,焦虑,盘起,气息……说起——“卑鄙的伦敦东区人!”——油脂,泥土,灵魂……
“我要是真把你说的那些韵脚给你的话,”麦肯基坏笑着说,“那我就完了。”
这时老军官说:“如果你正忙着的话,我当然不想给你添麻烦。”
“这一点都不麻烦,”提金斯说,“这是我们的工作。但是我建议你偶尔也把管理你的小队的军官称为‘长官’。这在士兵面前比较好听。现在你去十六号步兵基地站食堂的接待室,有张坏掉的巴格代拉球桌的那一间。”
考利准尉副官平静的声音从外面响亮地传来,“进来吧。有打孔纸和身份标牌的人——总共有三个——站在左边。那些没有拿到的,站在右边。没能拿到毯子的请告诉营旗士官摩根。别忘了。你之后要去的地方可拿不到。还没有在士兵手册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立遗嘱,又想立遗嘱的,去咨询提金斯上尉。想要取钱的,问麦肯基上尉。在文件上签字以后,如果哪个罗马天主教徒想忏悔,从这里出去,主干道上左手第四个小屋里,随军牧师就在那儿……要知道,尊敬的牧师对你们是很好的,愿意跟你们这群该死的、看到小孩子点个篝火都被吓得跑开的、面色蜡黄的红鲱鱼待在一起。尽管那些替你们着想的好人认为你们会走上帝指引的路途,但你们一星期之内就会走上另一条路了。你们看起来就像韦斯利安主日学校的一群小孩子。你们看起来就是这样的,感谢上帝,我们还有海军。”
在他的声音的遮掩下,提金斯写着:
现在我们要侮辱死神咧嘴扬起的砍刀,
然后他对霍奇基斯少尉说:“在步兵基地站的接待室,你会看到格拉摩根郡来的几个脏兮兮的小混混,翻着《巴黎人的生活》[18],没有自制力地喝着酒……随便问他们中间一个人……”
他写着:
在我们的尸体和市集城市中的泥塘之间
含辛茹苦,蜿蜒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