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二章(第4/10页)
这位站得笔直的骑兵有着很复杂的感情故事。在他的兄弟们面前给他提建议有些困难。不过,他本人并无所谓。他说他追求一个叫罗茜的姑娘,从悉尼去了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然后提到他在阿伯里斯特威斯认识的一个叫格温的姑娘,还有他与之以婚姻形式同居的霍西尔夫人,他在索尔兹伯里平原附近的贝里克圣詹姆斯拿着外宿证和她住在一起。在那个混血人持续不断的絮叨声中,他大度地介绍着这几件事,解释说他希望她们几个都能拿到点好处,如果他碰巧在外面出了什么事的话,这些可以作为纪念。提金斯把替他写好的遗书草稿递给他,叫他仔细读一下,再亲手抄写在自己的士兵手册上。然后提金斯可以做他的见证人。
他说:“你觉得这份遗书会让我的悉尼老女人离开我吗?我猜不会。她可黏人了,长官,像七月的刺蒺藜一样黏人,老天保佑她。”麦吉尔大学的毕业生已经开始解释他和日本政府复杂故事中较复杂的一环了。好像除了他的学术成就以外,他还给神户附近的一家矿泉投了点钱,那里的水,装瓶以后,出口到旧金山。很明显,他的公司纵容了一些不合乎日本法律的行为,但是提金斯允许一位血统纯正的法裔加拿大人打断了这位毕业生的故事,因为他在克朗代克那边一个教会领取洗礼证明的时候碰到一些问题。还有几个人没有麻烦事要处理,但是急着找他给他们的文件签字,以在出征之前腾出时间写完最近的家书,因此文件铺满了提金斯的桌子……
烟雾从房间另一头的士官们的烟斗里飘出,悬浮在每张桌子上方挂着的耀眼防风灯的金属丝笼子下面,乳白色的,纽扣和号码牌在空气里发着光,而士兵们统一穿着的卡其色制服显得有些发棕,好像被一阵灰尘盖住了。鼻音、喉音和拖腔汇成一股沙沙的声响,使一位威尔士士官偶尔拉高嗓门、歌唱一般骂出的脏话像悲剧的号啕声穿透这片寂静:为什么你他妈的还没拿到你的一二四证明表?到底为什么你他妈的还没拿到你的一二四证明表?你难道不知道你必须得拿到你该死的一二四证明表吗?……夜晚渐渐耗尽。提金斯看了看表,惊讶地发现现在才是二十一点十九分。他好像已经困倦地思考了十个小时的私事了……因为,说到底,这是他的私事……金钱、女人、遗嘱方面的麻烦。这每一道难题,从大西洋一端到世界各地,都是他自己的麻烦事:一个费力地运转着的世界;一支当晚就得出发的军队……
他碰巧瞥到身边一个人的医疗记录,注意到记录上把他的分类写成了C1……这很明显是医疗委员会或者他们的一个勤务兵的笔误。他把A写成了C。身边这个人是一九七三九四号列兵托马斯·约翰逊,发亮的脸庞像一大块牛肉,他来自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做过农业方面的零工,还曾经在西尔维娅·提金斯位高权重的二表哥鲁格利家巨大的庄园里工作过。这让提金斯加倍不舒服。他不愿意被迫想起他妻子的二表哥,因为他不愿想起他妻子。他下定决心给自己的脑子放一天假,不要再想这方面的事情。到时他会回到散发着煤油味的小屋里,钻进睡袋,感到渐渐暖和起来,帆布墙由于结了霜而啪啪作响,月亮升了起来……他本来在月亮下会想起西尔维娅。他现在下定决心不要想她!但是一九七三九四号列兵托马斯·约翰逊现在也成了一件麻烦事。提金斯咒骂自己偏偏瞥见了那个人的医疗记录。如果这个可笑的乡巴佬是C3的话,他是不能应征入伍的……还不如是C1!不过都一样。这就意味着要再找一个人替代他的位置,这会把考利准尉副官逼疯的。他抬头看着托马斯·约翰逊那双单纯、突出、闪亮、清澈、像玻璃瓶一样蓝莹莹的眼睛……这个家伙从来没有生过病。他不可能生病——除非吃了太多又凉又肥的水煮猪肉——那样的话,他会像一匹马一样睾丸充血[19],就算给他灌了药,十有八九,也无法根除这种腹痛……
他的视线和一个深色皮肤、文质彬彬的瘦家伙不置可否的目光相交了,那人的帽子饰带红得招眼,卡其布军装上有很多镀金,肩膀上戴着细细的钢条链甲——列文……列文上校,二等参谋官,或者别的什么,在爱德华·坎皮恩将军手下……这种家伙是怎么混到小队指挥官和他们的手下这一派亲密氛围里的?他像条鱼一样溜进充满棕色气息的鱼缸,游来游去,突然出现在你手肘旁……该死的间谍!……大家都注意到了列文,他像喘着气的鳕鱼一样站在原地。一直很警惕的考利准尉副官飘到了他提金斯的手肘边。在花里胡哨的参谋官面前保护好自己的将士,就像面对大风的时候用羊毛毯子保护好自己的宝贝女儿一样。
这个深色皮肤、脸色明亮、高高兴兴、不用上战场打仗的家伙列文稍稍咬着舌头说:“忙着呢,我看。”他一定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个世纪,营队司令部也有一个世纪的时间让他这么浪费。“这是哪支分遣队?”
考利准尉副官,为了防止他的长官不知道他本人或者他的小队的名字,总是有备而来,“十六号步兵基地站加拿大第一师,临时编号第四分遣队,长官。”
列文上校齿缝间嘶嘶地吐着气。
“十六号分遣队还没有出发。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我们会被第一集团军的轮番轰炸赶下地狱的。”他用“地狱”这个词的方式,好像他事先用喷了古龙水的棉布团把它包了起来。
提金斯,站在那里,对这个家伙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是个很糟糕的水彩画家,母亲那边的家世很不错,因此他肩膀上佩戴着骑兵徽章。那么,这样好吗……也就是说,现在爆发能表现出好修养吗?提金斯让准尉副官来做这件事。考利准尉副官是那种影响力很大的士官,因为他对自己的工作比任何参谋官都清楚十倍。准尉副官解释说,没有办法让分遣队早点出发。
上校说:“但是说真的,准尉副官……”
准尉副官,此时犹如女装店里一名毕恭毕敬的店铺巡视员,解释说,他们收到紧急指令,在接到四百个从埃塔普勒赶来的加拿大铁道部队的人之前不能出发。这些人傍晚五点半才到……到了鲁昂火车站。让他们从那里行军至此又花了四十五分钟。
“但是说真的,准尉副官……”上校说。
老考利不仅可以喊这个红帽带男人“先生”,简直还可以称他为“夫人”……这四百个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只带了那点东西。这支小队得设法从军需补给站弄到所有的东西:靴子、毯子、牙刷、吊裤带、来复枪、应急口粮、身份标牌。现在才二十一点二十分……考利听到他的指挥官提金斯说,“你必须理解我们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工作,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