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二章(第3/10页)

“你觉得这很难!”他对麦肯基说,“为什么?你可是用这个韵脚写过一整首殡仪馆的哀歌的。”然后他继续对霍奇基斯说:“只要他是个P.B.军官就行——你知道P.B.什么意思吗?不,不是可怜又该死,而是常设基地。你问他愿不愿意带新兵去巴约勒。”

小屋里全是狡诈、慢吞吞、笨拙、身穿棕黄色制服的男人。他们的双脚散漫地移动着;他们把褪色的帆布包堆在地上,不习惯书本的手上拿着摊开的小册子,时不时还会把它掉到地上。从小屋外面传来持续不断、此起彼伏的吟唱声,有时候听起来像是一声笑,有时候听起来又像一声威胁,然后这几个主题像赋格一样交织在一起,好像大海拍打岸边大石头发出的声响。提金斯突然异乎寻常地感觉到,人这一生是多么封闭……他开始迅速地涂写:

古老的鬼魂呼出冰冷的气息……繁华的虚空,传道者如是说起……不再有阅兵式,不再有,油脂……

提金斯告诉霍奇基斯,后者明显不好意思接近接待室里那些格拉摩根郡人……

在裸露的泥土中吸去我们肢体上的龙涎香……

提金斯认为任何常设基地军官都不会拒绝这等美差,他们会在头等车厢里大吃大喝,喝得头重脚轻上前线,同时还可以休征兵假,拿指挥津贴……

葬礼上的鲜花不会在我们的灵魂前献祭……

提金斯说:“如果任何人反对的话,你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绝对会把他塞进额外编制的……”

打头的一波棕黄色人潮已经在他的脚下。就算最简单的生命也这么复杂!……一个家伙站在他身边……列兵洛根,加拿大的列兵身上能发生那么多奇怪的事情,他偏偏曾是恩尼斯基伦龙骑兵近卫队中的一名骑兵。在能拥有的最奇怪的东西里面,他拥有的竟然是悉尼城外的一个牛奶配送区还是奶场什么的,那是在澳大利亚……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参加了恩尼斯基伦龙骑兵近卫队很快活;他是悉尼居民,却带有伦敦东区的口音作为点缀。他还一点都不相信律师;另一方面,他又完全相信提金斯。越过他的肩膀看——他一头金发,站得笔直,身上的号码牌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看起来有些浮肿,长着牛奶咖啡色的皮肤和鹰钩鼻子:他是来自易洛魁六部落之一的混血儿,曾经在魁北克给一个医生打下手……他有自己的麻烦事,但是那事很难理解。在他身后,肤色黝黑、脸色明亮、长着一双好斗的眼睛、带有爱尔兰口音的那个人是麦吉尔大学的毕业生,曾经在东京教语言,不知道为何还向日本政府申请过赔偿……还有几个人,两个两个地蜷缩在小屋的周围……像灰尘,像团团尘埃,靠近着,要彻底压倒这一片景色;每个人都有荒谬的麻烦事和焦虑,就算他们私底下不用那些东西压垮你……棕黄色的灰尘……

他让那个恩尼斯基伦龙骑兵等在一旁,他自己则迅速而潦草地写下十四行诗的最后六行,好让它的意味显得稍微简朴一些。当然,大概意思就是,当你开始写下诗句或者快要写完的时候,就没有多少空间吹嘘了,这一类行为的典型就是昂贵的葬礼。你可能会说:“强扭的瓜不甜……再也不会有阅兵式了!……”他一边写诗,还得向那位六十多岁的英雄兽医解释,他不用为去格拉摩根郡的军官食堂抓人上前线感到不好意思。格拉摩根郡人本来就该把那些常设基地的军官借调给他提金斯,如果他们没有其他工作的话。霍奇基斯少尉可以去找约翰逊上校,要去军官食堂找,上校在吃晚饭的时候脾气很好。约翰逊上校是一位友善又有同情心的年长绅士,他会满足霍奇基斯不去前线给他人添麻烦的愿望的。霍奇基斯可以请求去照看上校的战马:那是一匹德国人的马,在马恩河边被捉到的,叫作朔姆堡,最近饲料吃得很少……他又说:“但是你不要对朔姆堡做什么专业的处理。让我自己骑那匹马!”

他把他的十四行诗扔给麦肯基,后者在一片推来搡去的卡其制服和焦急脸庞里显得更焦急,忙着数法国钞票和看起来很可疑的金属代币……到底为什么这些人想要在这种时候取钱呢,有时候数目还很庞大,因为这些加拿大人挣来的加元会换算成当地的钱币,而他们大约一小时之内就要上前线了?但他们通常这么做,而他们的银行户头又总是错综复杂得令人难以想象。麦肯基就该看起来有些忧虑。今晚结束时,他很可能会给自己找出五英镑甚至更多没有授权的付款。如果他只挣那么点薪水,还要养活一个铺张浪费的妻子,他自己也可能会发慌,但这是他的麻烦。他叫霍奇基斯少尉到他的小屋来聊聊,就在军官食堂旁边。聊聊关于马匹的话题。他自己对马的疾病也有一些了解。当然,仅限于实践方面。

麦肯基看着他的表。

“你花了两分十一秒。”他说,“我就权当它是一首十四行诗好了。我还没有读,因为在这里我没法把它写成拉丁语——我可没有你那种同时做十一件事情的本事。”

有个满脸焦虑的人,被一大笔钱和一本手册困扰,正在麦肯基的手肘边研究几个数字。他操着高声的美式腔调打断麦肯基说,他从来都没有在奥尔德肖特的瑟拉斯那营区取过十四美元七十五美分。

麦肯基对提金斯说:“你懂的。我还没有读你的十四行诗。我会在军官食堂把它改写成拉丁语,在约定的时间之内。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已经读了,现在已经开始花时间思考怎么写了。”

他身边的人说:“当我去伦敦河岸街找加拿大代理人的时候,他的办公室已经关门了。”

麦肯基被气得脸色苍白,“你服役多长时间了?难道不知道不该打断军官说话吗?你最好自己去找你该死的海外领地工资出纳员解决你账户的问题。我这里有你的十六美元三十美分,你是要拿走还是留在这里?”

提金斯说:“我知道这个人的问题。把他交给我吧。这事不复杂。他从工资出纳员那里拿到了支票,但是不知道怎么兑现,他们当然也不愿意再给他开一张。”

这个动作缓慢、肩膀宽阔、肤色略深的男人用他黑色的眼睛敏锐地从一个军官的脸扫向另一个军官的脸,再转回来,仔细看着,好像他迎风望着,被炫目的日光迷了眼睛。他开始讲一个长长的故事,说他怎么在牌局上欠了大耳朵比尔五十美元。他可能是一半中国血统,一半芬兰血统。他继续说着,对自己的钱感到非常焦虑。提金斯向他解释了一下悉尼的前恩尼斯基伦龙骑兵和在日本文部省手上吃了不少苦的麦吉尔大学毕业生所碰到的事情。这两件事情加起来产生了很复杂的效果。“你可以说,”提金斯对他说,“这些事,加起来,足够占满我的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