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寄身喧嚣(第5/17页)
毕司沃斯先生经过水管,拐上一条通道。他刚刚走到遮着门帘的门厅,就听见一个激动得几乎是欣喜的声音:“穆罕!”
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孩子,所有的软弱和耻辱都重现了。
那是一间低矮的没有窗户的屋子,只能通过通道里的微光采光。屋子的一角遮挡着一扇屏风,另一角放着一张床。床上发出哈哈的高兴声音。布罕戴德没有衰老。毕司沃斯先生起初还害怕他变成一个干瘪的印度老头,现在长舒了一口气。布罕戴德的脸瘦了很多,但嘴唇上的肉块依然如故;在那张忧心忡忡的脸上,双眉紧锁,眼睛却依然明亮。
布罕戴德举起瘦弱的胳膊。“你是我的孩子,穆罕。过来。”他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你好吗,叔叔?”
布罕戴德似乎没有听见。“过来,过来。你可能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但是对我来说,你仍然是我的孩子。过来,让我亲亲你。”
毕司沃斯先生站在糖口袋做成的小垫子上,朝散发着腐臭味的床弯下腰。他立刻就被用力地拉了下去。他看见涂着涂料的墙壁和屋顶罩着一层尘土和煤灰,感觉到布罕戴德没有刮过的下巴蹭着他的脖子,布罕戴德干涩的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他叫出声来,布罕戴德用力揪疼了他的头发。他跳回去,布罕戴德哈哈大笑起来。
毕司沃斯先生一边等着布罕戴德平静下来,一边环视着这间屋子。墙上水泥缝中的钉子上挂着衣服。布满沙砾的水泥地板上有一堆起初看来是衣服的报纸。屏风旁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本廉价的书写纸、一瓶墨水和一支布满咬痕的钢笔:毫无疑问,布罕戴德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信给他的。
“你在视察我的豪宅吗,穆罕?”
毕司沃斯先生不想承认受到震动。“我不知道。但是依我看,你在这里还不错。你应该看看有些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几乎想说,“你应该看看我住的是什么地方”。
“我是一个老人。”布罕戴德说,声音尖而高,是毕司沃斯先生所不熟悉的。他的眼睛湿润了,嘴唇上浮起了一个浅浅的狡黠的微笑。
毕司沃斯先生慢慢离开床边。
从肮脏的印花棉布屏风后面传出动静:煤炉的叮当声,擦火柴的声音,轻快的扇炉子的声音。是那个华人女人。毕司沃斯先生按捺不住好奇。木炭烟从屏风上升起来,盘旋在房间里,在门口消散。
“你为什么要用力士香皂?”
毕司沃斯先生发现布罕戴德急切地盯着他。“力士香皂?我想我们用的是橄榄香皂。一种绿色的……”
布罕戴德用英语说:“我用力土香皂,是因为那些漂亮的电影明星也用它。”
毕司沃斯先生有些心烦意乱。
布罕戴德侧身翻弄起了地板上的报纸。“我那些没用的儿子没有一个肯来看我。你是唯一来看我的人,穆罕。但你总是这样。”他冲着报纸皱起眉头,“不,这个已经结束了。弗南德斯朗姆酒,请客喝酒时最好的选择。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朗姆酒,穆罕。还记得吗?哈!是的,就是这个。”他递给毕司沃斯先生一份报纸,毕司沃斯先生读着上面关于力士香皂的标语竞赛的细则。“帮帮我这个老人,穆罕。告诉我你为什么用力士香皂。”
毕司沃斯先生说:“我之所以用力士香皂是因为它杀菌、清爽、芬芳而且不贵。”
布罕戴德皱起眉头。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毕司沃斯先生的话。毕司沃斯先生现在可以肯定布罕戴德聋了,这是他起初的直觉,后来他几乎打消了这个念头。
“写下来,穆罕,”布罕戴德说道,“在我忘记之前,写下来。填字游戏。找球游戏。标语比赛。它们都是一样的游戏。而我在这些方面的运气一向不好。”
毕司沃斯先生写标语时,布罕戴德开始讲述他的生活。他的耳聋一定有一段时间了:他说的每句话都十分完整,这使得他的话带有一种文学色彩。那是一个老套的故事,他怎样找到了工作又被解雇了,成功的企业怎样失败了,因为他自己的诚实,或者因为合作人的不诚实,他怎样失去了大好机会,而他那些合伙人都已经扬名立万。
他喜欢毕司沃斯先生的标语。“这肯定能赢,穆罕。现在,填字游戏怎么样,穆罕。你能不能就让我赢一次?”
毕司沃斯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那个女人就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敏捷而又隐秘地行动着,在桌上放下一个装着几块黄色小蛋糕的搪瓷盘子,拉出椅子,放在毕司沃斯先生旁边,然后又迅速地回到屏风后面去了。她大约中年,极为瘦削,有着长长的脖子和瘦小的脸。她给人一种垂直的感觉:肮脏的黑头发笔直地垂下来,洗得褪色的蓝棉布裙子下垂,瘦削的腿是笔直的。
毕司沃斯先生想看看布罕戴德是否觉得尴尬。但是布罕戴德继续谈论着他参加之后又输掉的比赛,丝毫不受影响。
那女人又端着两个高搪瓷茶杯出来了。她把一个茶杯放到桌子上,然后把蛋糕推到毕司沃斯先生面前,他已经坐在她拉出来的椅子上。她把另一杯茶递给布罕戴德,他坐起来接过茶,一边把毕司沃斯先生写的标语递给她。
布罕戴德啜饮着茶,有一刻他几乎和阿扎德一样了。他们的姿势都是相同的:慢慢地把茶杯送到唇边,半闭起眼睛,嘴唇停在杯口,吹着茶,然后闭上眼睛啜饮着茶,似乎这茶是神圣无比的;他满是风霜的脸上浮现出平静的神色。
他睁开眼睛,恢复了痛苦的神态。“好喝,嗯?”他对女人用英语说。她迅速地瞟了毕司沃斯先生一眼,似乎急于返回到屏风后面去。
“他现在是个大人了,”布罕戴德说,“但是你知道,我在他还这么高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大笑起来,“是的,这么高。”
毕司沃斯先生试图避开布罕戴德的视线,拿起一块黄色的蛋糕咬了一口。
“在他还是个这么高的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现在他是个大人了。但是我还为了让他学好打过他哩,你知道。嗯,穆罕?没错,伙计。”布罕戴德用左手端着茶杯,右手食指擦着拇指。
这是毕司沃斯先生所害怕的时刻。但是当这个时刻到来时,他却放下心来。布罕戴德没有提及他的受辱:他避开了。
布罕戴德的手中的茶杯颤抖,水倒出来了。女人跑到床边,大张着嘴。她并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舌头拍着,发出噼啪的声音,最后变成尖声的嘎嘎声。
茶洒在床上,洒在布罕戴德身上。聋子、哑巴、疯子等等念头闪过毕司沃斯先生的脑海,他又为在这间肮脏的屋子里看见的两性的暧昧惊骇,他觉得黄蛋糕在嘴里变成腥甜滑腻的一团糨糊。他无法咀嚼,也无法吞咽。布罕戴德在床上大发雷霆,用印地语咒骂着,那女人对此毫不在意,从他手上拿过茶杯,跑到屏风后面拿出一块面口袋布做的烧了好几个洞的抹布,轻快地擦拭着床单和布罕戴德的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