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第9/10页)
在回德累斯顿的几天之前,让娜一个人从海牙乘火车去布鲁塞尔。她坐的是有客厅的火车。当时的火车客厅是用桃花心木装饰的,铺的是土耳其地毯。她是作为惟一的女傧相被邀请去参加费尔南德的婚礼的。天上下着毛毛雨。她将面颊贴在窗玻璃上,听着火车车轮的响声,似乎觉得去参加的不是费尔南德与米歇尔的变故多端的婚礼。她当然很高兴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但她此时此刻觉得,火车正载着她走进自己的洞房。她想象中的埃贡,既不是躺在他的斗室里,尽管从幸福的角度来看这斗室还是宽大的;也不是趴在工作台上画二分音符和四分音符,或者微微皱着眉头在读书。如果他在读书,那一定是他们都喜欢的书,例如西里西亚的安杰勒斯或叔本华的一部论著。她就是他。她就是他放在笔记本或书本上的手。她惊奇地发现,从窗玻璃反射过来的她,头发不是金黄色的。她希望他是自由的,不受任何约束。而埃贡本人也明白她所希望于他的。她在伴随着埃贡,尽管埃贡看不见她,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属于他的。晚上,他们正沿着易北河的一个码头去寻找机缘,尽管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机缘。她已经决定不再自己折磨了。突然,一股无限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但这不是处于高潮的快感,因为她并没有触动身躯的奥妙之处,而是像躺在床上似的,舒适愉快,悠然自得,云雾飘渺。她头脑冷静地评估着这个似乎与自己无缘的馈赠,她只是时而觉得像奇迹的出现,时而觉得跨越了一道心理障碍,又像变成了两性畸形人。为什么要乘坐这趟海牙-布鲁塞尔普式豪华客车?他也在想她吗?他也与她有同感吗?这一切,她从来不想去了解:别人的幸福与痛苦是属于别人的。但总而言之,他们在分手以前互相拥抱了,尽管隔着她的一层短面纱,而且是在前去德累斯顿火车站告别的领事夫妇目光睽睽之下拥抱的。面纱无法隔绝一对情侣的吻,在他们嘴唇上留下的是心心相印的感觉。
对这个喧闹的上流社会来说,残疾人让娜小姐的房间显得太狭小了。两姐妹本来发誓只请几个朋友欢聚一下,结果还是请了所有人。狭窄的街道上排满了车辆,准备一起开往市政厅和教堂。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费尔南德还在楼上。在给她戴面纱之前,理发师给她又梳理了一下不驯顺的头发,一股烙铁的气味儿使她感到恶心。克先生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费尔南德的肩膀上盖着花边,花边上还搭着一条毛巾,叫他过来,把让娜给他作了介绍。
范·T小姐一下子被这个四十七岁的男子征服了。他对人热情,身材魁梧。在婚礼的这一天,人们都拥挤在这个房间里,他显然感到十分拘谨。按照当时的风俗,人们给米歇尔理了个匈牙利式的平头,然而也没有忘记当地的习惯,留着下垂的长胡须。根据费尔南德的描述,范·T小姐发现,这个经常喜欢冒险的上流社会男子,浓密的眉毛下有着一对近似巫师的眼睛,长着一双断了两节指骨的手。但是,他举止大方,彬彬有礼,是地道的由上流社会和法国传统塑造出来的男子,通过费尔南德的信,让娜成为了解米歇尔悲剧的很少几个人中的一个,即他的元配不久以前去世了;范·T小姐更了解新娘的充满泪水有点儿紧张的微笑:费尔南德是她在女修院结交的女友,一个腼腆的姑娘,年龄与她相仿,她总是不自觉地把她看作小妹妹。费尔南德故意选择了这个心中有着阴影的成熟男子。但是,什么样的男子心中没有阴影呢?不管怎样,她的选择是对的。他对这位比利时少女的亲切关怀不是装出来的:他那双深情的大手似乎是专为托起一个女人的生活而生长的。
“您看到了,一切都很顺利。”丈夫诙谐地说,“在一个星期以前,费尔南德还说起穿黑花边衣服的事。”
“你穿白花边衣服很好看。”让娜悄声说。
因为时间有限,他们只相互说了这几句话。米歇尔是第一次与范·T小姐见面。差不多二十年之后,从他的讲述可以看出,尽管他当时极力掩饰,但仍然留下惊艳的印象。他事先就知道让娜长得漂亮,但没有想到她有着一张白琥珀似的脸庞,普拉克西特利斯的雕像一样的身形,身穿精心剪裁的粉红色天鹅绒外衣,粉红色的大毡帽下垂着乌黑的头发,两只安详的眼睛中充满忧郁的表情。米歇尔心情激动,但表面上却十分镇静。这位往昔的重骑兵只能默默在心中骂一句粗话:他妈的!要是V男爵夫人,那位正在向他们走来故作媚态的迷人的媒人,想到在复活节期间邀请这位美丽的荷兰女郎与费尔南德一起去奥斯坦德别墅住上一个星期,那该有多好啊!但是,已经玩过的牌不能重新玩了。费尔南德也有她迷人之处;而且,范·T小姐半个月之后也将在德累斯顿结婚。再说,一切迹象表明,这两位少妇以后还会经常见面。而且,令人厌烦的市政厅和冷清沉闷的教堂也不允许他想入非非。米歇尔只是记得,在不到一个月以前,他的任性的小未婚妻不顾任何“规范”习俗,希望陪他去为他的元配和妹妹做岁末弥撒只为了减少他去法国北方乡村教堂做弥撒的孤独之感。去那里做弥撒的人疑神疑鬼,多疑而虚伪,对“这些伤心事”会议论纷纷,胡说八道。当然,他没同意费尔南德陪他去法国,但是那一天,费尔南德对他的关心体贴赢得了他的爱情。
客人开始告别了。临时雇来的服务员将大小客厅的空酒杯和脏盘子撤走了。在新婚夫妇要去火车站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岁的残疾人让娜小姐,由侍女和两姐妹过去的老师,年迈的弗罗兰搀扶着下了台阶,走向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的车门。她尽管已经喝得半醉不醉,但仍然神色自若,头脑清醒,并不对新婚之喜(这是当时贞洁女子仅有的喜悦)不属于她而感慨万千(谁知道她是否如此呢?)。在简单地说了几句告别话之后,侍女和弗罗兰急匆匆地把她们的女主人扶进屋,以免她发作,摔倒在油腻的石块铺的马路上。费尔南德的三个哥哥,尽管都是好小伙,但是由于喝了点儿酒,这时无端地笑了起来,把客人的手握得嘎巴嘎巴直响。米歇尔的为人粗暴的母亲,即克夫人,由米歇尔初婚生的脾气暴躁的瘦高个儿儿子、新郎官的妹妹,即为人温顺的玛丽和她的面孔冷冰冰的丈夫陪同,为了赶里尔的火车,都已经出发了。让娜·范·T小姐还站在那里。女修院的两姐妹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让娜悄悄地将一小瓶十八世纪的盐塞进费尔南德的大衣兜里。盐是米歇尔早上送给费尔南德的一件不值钱的小奢侈品,由于太兴奋,都弄丢了两次。这种小动作不能让克先生发现。但是,香槟酒,既亲切又符合上流社会且有点儿令人兴奋的告别,还有深情地搂着她的腰的手臂,此时产生了所期望的效应:费尔南德的眸子里发出光芒,她微笑着,嘴唇并没有皱紧。两个女友互相吻别了。至于米歇尔,他很注意礼节,但却无视习俗,长时间地吻着让娜向他伸过来的好看的手。吻手礼是专门用于对已婚妇女的,而让娜当时还是一个姑娘,两个星期以后才将正式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