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颤抖 (一九一四年—一九一五年)(第2/5页)

从那以后,到处一片混乱:以分钟甚至以小时计算的时间似乎显得太短,难以容纳那么多的事件。

我们听到的钟声像可怕的瘟疫,从法国的佛兰德地区传到比利时的佛兰德地区,但记不得是在那天早晨还是第二天早晨。人们的反应是无限的恐惧,彻夜不眠,而且束手无策。每天清晨,人们手上端着咖啡,趴在报纸上贪婪地阅读着新闻,就如同现在的新闻媒体散布的全是原子弹爆炸或环境污染的消息,说不定哪一天人们就会命归西天。最善于观察形势的人发现,按月租用的旅馆和别墅里的德国人不见了;作为一家之长的丈夫或父亲也走了。大学生的互相决斗不仅自己伤痕累累,而且也经常弄得他们满面伤痕,这在当时还是一种时尚;但是,他们第一批走了,很少有妻子和子女陪同,也很少带行李。人们看到的是草菅人命的帝国又一次犯下的罪行,乔装成海滨浴场救生员的士兵也被帝国召回去了。第二天,劳尔大使夫人乘坐着塞满军人的俄国火车,经过五天旅行回到了国内。说得更确切,她是比利时驻波斯公使夫人,因为战前还没有向小国派驻大使。这没有关系:赌注已经下了。在差不多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每个国家的政府都在密谋编织一张覆盖欧洲之网,而且这张网还通过殖民地覆盖着整个地球:锡克人、僧伽罗人、塞内加尔人、安南人,都成了灰白皮肤人种争夺的牺牲品;一些法国银行家纷纷向俄国借款;各地的工厂都储备钢材,加足马力生产,用其产品去消灭无名者的肉体;新闻报刊每时每刻都在散布谎言。一些令人厌恶的核心小集团已经形成:狂妄分子手持卡宾枪沿河巡逻,去搜寻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间谍。保姆给小女孩儿找事干,叫她们洗旧纱布团,就像在七十年代的晴好日子里做的那样。然而,有一件事让人感到精神振奋:八月,巨大的钢铁怪物在离河堤不远的浓雾中出现了;人们相信得救了;英国守护着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在第一批德国先头部队到达之时,整个海岸线就成了两军对峙的前沿阵地。

米歇尔是第一个被惊醒的。必须逃命。但通往里尔和巴黎的公路被切断了;火车不通了。汽车还可能通行;但米歇尔没有汽车,连辆破车也找不到。人们猜想,是因为有一辆车在敦刻尔克或贝顿的公路上抛锚,弄得箱破马亡,人们只好徒步逃命,因此造成交通堵塞。

就连忠于职守的小型有轨电车也不能开了,因此只好有选择地带上一些箱子,步行去奥斯坦德。我们深夜起程,以便在天刚破晓之时到达港口。天空漆黑;月光下空无一人的别墅似乎一片惨白。我们一行人不多,是临时凑在一起的。有米歇尔、他儿媳妇、我、两个孩子。约兰德刚刚结束在布吕赫英国女修院的教育,还没来得及与家人团聚;她穿着一双小鞋,双脚磨得疼痛。后来又增加了卡米伊、一个英国女人、胖厨子多罗泰和X表兄。卡米伊一头红棕色头发,喜欢开玩笑,是残疾姨妈的奴仆,她被借给我父亲专门照料我。英国女人相貌平平,负责照看我的两个年轻侄子。X表兄也是平庸之辈,我小的时候,他给我照过相,现在也不可能回家乡里尔了。米歇尔-约瑟夫几天以前就出发找部队去了,但没找到,或者又走散了。他在英国赶上了我们。

看到这些人,我不知道他们各自有何感受。我当时还分不清战争和冒险之间有什么区别。这次逃难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一次夜间的散步。

我们一眼就发现,无法再上“梦幻号”了。配件都旧了,根本没有时间配齐全套用品。而且,辅助发动机也生了锈,必须彻底清除。没有辅助发电机就无法进出港口。

我们上了最后一班正待起航的大型客轮;“梦幻号”由一艘平底驳船拖到多佛尔。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越洋过海,也是我第一次经历的与其说是恐惧毋宁说是惊愕的遭遇(这里用的形容词太强烈,而我的感受太表面,也难以形容),与战争的后遗症正面相遇。德国军队已经接近荷兰,卫塞、列日和比利时的林堡与荷兰的联系被切断了,人们糊里糊涂地向着大海的方向走去。有时遇到卡车还能够搭上一程,但在下一个路口又被抛在路上。许多人来自一些半城市半农村的小居民点。在比利时,有些地方的居民点经常有着布尔乔亚的特点。另外一些人是种地的农民。大部分人都躺在桥上,其中多数是孕妇。大自然对繁殖生命的女人来说并不友好:她们好歹都穿着旧连衣裙,挺着大肚子,肚子里孕育着不幸的生命,不仅悲惨,而且更滑稽可笑。有的头上裹着头巾,有的裹着围裙,浮肿的脸在阳光下显得煞黄。她们枕着包裹当枕头。蒙斯天使的故事和被砍断拳头的儿童的故事已经开始流传。人们可以怀疑天使。人类的本性就是如此。相反,暴行肯定是被新闻媒体庸俗化了。新闻媒体就是要寻找可怕的事情进行宣传。但弄巧成拙,人们反而不再相信了。突然,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群海豚,正在客轮前方斜穿而行。

十几只闪闪发光的庞然大物欢快自由地游动着,根本不知道这只可怜的人类方舟里的逃难者是些什么人。在这些日子里,已达数百万年高龄的人类世界显得还是那么年轻,孕育着各种各样的神灵。海豚是高尚的群种,比地球上其他群种更聪明,身体舒展自如,随着波涛的起伏游动着。我当然知道,希腊的小田园诗中讲述的好像是海豚与人类相亲相爱的故事,而我们对这些蹦蹦跳跳的海洋之神已经犯下和将要犯下的罪行比任何时候都多。我知道,我们对大自然的破坏,同时也证实了我们对人类本身的破坏。我现在知道,在这个时代,海豚的神奇出现就是一个没有阴影的主显节。

我们在多佛尔下了船。我从船上往下看见的是英国海关官员和人群中一张张怜悯的面孔。对他们来说,“可怜的逃难者”又是一件新鲜事。而对我们来说,同情不会持续多长时间。倒霉的“梦幻号”在我们到达以后不久也抵达了多佛尔,被割断缆绳,沉入了入海口。“得付钱,得付钱,得付钱。”一个让·科克托笔下人物式的人在什么地方说。米歇尔还得交付清理障碍物的费用。

在伦敦的火车上喝着茶,吃着饼干,我感到很惬意。我们都挤在查令十字旅馆。对几个世纪以来还不了解英国首都的法国人来说,这个旅馆的房价是昂贵的。我还记得,旅馆的走廊宽敞,红色的窗帘沾满了浮尘。

随身带来的包裹都捆得乱七八糟,箱子还张着口。我和约兰德被带进一个小房间。约兰德一直不把比她年纪小的孩子放在眼里。我在此也不想提那件似乎淫猥的小事情,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我本来持有的而现在还引起很大争议的关于肉欲的看法。肉欲是我们未来的主宰。那天夜里,我睡在约兰德的狭窄的床上。这是我们当夜仅有的一张床。我本能地预感到,我在生活中产生的间歇性肉欲感和随之而获得的满足,使我一下子发现两个相爱的女人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必要的动作。普鲁斯特谈到过心脏跳动的间歇性。但有谁谈论过肉欲尤其是性欲的间歇性呢?幼稚的人认为这是性反常。性反常如果不是人为产生的,就是深深地刻印在肉体的某个部位的,是永恒的,是无法克制的,是不祥的。我的这种性欲真正产生是在多年以后,而在这期间反复地出现与消失,直到被遗忘。这个约兰德还真有点儿难对付,她很和气地告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