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坎坷(第4/9页)

埃贡在到处是水坑的泥地上走了很长时间,有时还得踩着树根才能跨过去。大约到中午,他在草地上遇到了两个农民。那里的水深没膝,农民的牛陷在水里,他们请埃贡帮忙拽上来。埃贡帮了忙,两个农民向他表示感谢,但并没问他是谁,从哪里来,埃贡穿着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衣服,又溅满了泥水,完全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的靴子是在城堡的一个角落里捡的,穿着挤脚,而且又灌满了水。他把靴子和装在靴子里仅存的一张身份证一股脑儿地扔进河里,只保留着已经浸湿的一小张安全通行证,高兴地穿上挂在腰带上的用树皮做的鞋。天气热起来了,四月的黄昏缓缓地临近了。暗淡的天空中布满了云团,他决定在天黑之前去找一处高土坡躺下休息。这里与路只有一行树相隔。他似乎听见从东面传来一阵枪声,但他不能肯定。他睡着了。

由于这里潮湿,他醒来的时候觉得身子僵硬。他走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因此,他想当天晚上应该找一个能遮身的更好的地方休息,哪怕是一个在树林里看守捕捉野兽陷阱的猎人或伐木工人的草屋也可以。天开始下起大雨。他觉得白天的时间过得很慢,恐慌不安。他感到孤独寂寞。只有上涨的河水拍打着河岸,哗哗地响。甚至连敌人也踪影全无。大半个被淹没在雾里的太阳,为他指示着方向。但是,走在满是横七竖八的树木的泥水地里,他老是迷失方向,而且也弄不清楚是什么时间,

埃贡来到一个稠密的灌木林时,天还没黑。两棵老树之间有一个护林工的窝棚。他先是听了很长时间动静,然后走过去敲门。但是没有人开门,他就推门走了进去。屋里一片阴暗,空空的,景象凄惨,还散发着人的尸体腐烂的恶臭味儿。他从两个狭小的天窗透进的一丝光线,可以看出没发生过什么暴力,可以判断人不是死于内战。一条宽长凳上铺着一张草垫,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位老人。还有一位老年妇女,半蜷缩着身子躺在一床薄被上,一条腿耷拉在地上,好像她还没有爬上床,就死去了。她也许是在临终之前要下床照料老伴儿时咽气的。他们是饿死的?还是得了斑疹伤寒?他们的脖子都很瘦,脸却浮肿着,但这丝毫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在埃贡看着两具尸体的时候,一只大老鼠(也许是一只猫,他没看清楚)从老人的裙子里窜出来,钻进一个洞逃走了。埃贡走了出来,随手小心地关上门,但一股臭味儿也随之涌出门外。他又憋住气回到屋里,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用铁丝网做的食品柜,拿走了里面惟一能吃的东两,一大块两位老人剩下的黑面包,气味与其他东西也相差无几。他从克拉托维塞带来的食品袋已经空空如也了。他又走出窝棚,关上门,把这块被雨水淋湿的面包在一棵树干的青苔上蹭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天黑了,应该找个睡觉的地方。窝棚后面还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小棚子,茅草棚顶还在,一部分被窝棚的宽大棚顶遮蔽着。埃贡一下子跳了进去。雨水从棚子顶上往下流着,像一道水帘,地上铺的草全湿了。他找了一个最干的角落躺了下来。

午夜时分,埃贡听见一阵巨大的嘈杂声:声音很有节奏,是一支部队向他走来。他仔细地数着部队的人数,前面最多只有七八个人,正走在狭窄的小路上。再后来他就数不清了,大约总共六百人,后面还跟着一个秩序混乱的骑兵队。有几挺机枪陷在泥里。部队在原地踏着步。埃贡等着他们过去,感到很可怕。命令是用俄语下达的。部队又开始前进,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爱里克说过,有一个师的俄国部队要往北调,但这支部队好像也在找去维尔纽斯的路。埃贡等到天亮才重新上路。

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有一个人,一个穿着红军旧军衣的拉脱维亚士兵,从部队刚才离开的方向走了过来。他骑着一匹疲惫不堪的小马慢慢地走着。毫无疑问,他是喝醉了,整个身体歪斜在马鞍的一边,眼看着就摔下来的样子。他看见有个陌生人,便开了枪。第一枪打偏了,第二枪擦着埃贡的右肋部飞过去。“对于一个醉汉来说,他已经打得不错了。”埃贡没有多想,一个箭步扑向醉醺醺的骑兵,将他的手腕一掰,把枪夺了下来。骑兵摔在地上,脑袋撞在水边的一块树墩上,整个身子滚进水里。埃贡又把他往水里推了一推,他脸朝下地趴在泥水里。埃贡将手枪扔进深草丛里。他是一个落伍者,还是逃兵?埃贡这时只是想,既然杀人如此容易,死也可能不难。

埃贡抓着浑身流着汗水的小马的缰绳,把小马拽到路边,在一个水流缓慢的地方涉水过了河,来到一片乔木林。乔木林里荆棘丛生,还有一些草地。他好像认识这个地方。那里有两条马车道,一直通向远方。小马摆脱了骑兵的重负,这时缓过了气。埃贡把缰绳搭在马鞍上,小马感到被解放了。他用手把小马往前一推,小马便自由地奔跑起来。埃贡犹豫了片刻,好像是被什么迷住了似的,也沿着这同一条小道往前走去。

埃贡记起来了。然而,这不是沃依罗诺夫。在他的童年时期,沃依罗诺夫有一座雄伟的大公园,周围林木环抱,那里的景色既叫他憎恨,又让他喜爱。这里是他的家乡,这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人们会说,他离开家乡时间太久了,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说不清楚离开了多长时间。那里有一个小屋,从前油漆成白颜色,蜷缩在一块树木稀疏的地方,只有一条小车可以出入的小径通往外部世界。让娜摔下四轮马车受伤以后,埃贡就把她带到这里来,他不愿意看见亲属们对让娜既礼貌又冷淡的态度。一踏上微微摇晃的台阶,他就肯定无疑了。旁边有一个水池,让娜就喜欢听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池中的水声唤起了他的记忆。每天天刚亮,让娜就来坐在一张固定在那里的凳子上。他想起来了,他还情绪激昂地与年轻的医生讨论着政治问题。这是真的,还是在做梦?他似乎觉得,来到这里,不论是地狱之门,还是天堂之路,都不感到可怕。他打开门,门是用插销插着的。屋里光线很亮,几乎是空的,但他知道壁炉在什么地方,还看到一把旧安乐椅。安乐椅上坐着一个男人,胳膊支撑在桌子上。他稀疏的胡须,花白的长发遮住了半个脸。他跳了起来。

“埃贡!我的老弟!”

他拥抱了埃贡。此人是奥东,埃贡童年时期的一个较要好的同学。当让娜住在这个林间小屋的时候,奥东晚上经常陪埃贡去城堡打牌,打完牌以后又把他送到让娜身边。家庭聚会的时候,牌是必须打的。奥东有时一个人去找埃贡,有时还约村里的小伙子一同与他出去玩。埃贡与他们一起在绿色尚存的森林里溜达,又找回了昔日的歌声,一起说笑,打闹。回来的时候,埃贡由于有时喝点儿酒,天气又寒冷,满脸通红,但寒冷的空气很快驱散了他的酒味儿。他们把埃贡送到门口就走了,但还经常出其不意地被让娜叫住,不好意思地进屋吃块点心或再喝一点儿伏特加酒。让娜还记得奥东吗?埃贡本人只是在被他像狗熊似的友好地紧紧抱住的时候,才认出是他。岁月和艰险发生了作用。奥东先坐下去,给客人递过一把白色的小木凳。他说话的声音沙哑。埃贡发现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