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坎坷(第6/9页)

她好像没有回想起过去的埃贡。她也跪在席子的边沿上,身子靠着他,这时似乎认出了他。

“总还可以给她洗洗澡,让她舒服一些。”

她点了点头。有人给她端来一盆温水,又拿了一件衬衫。他给米娜解开衬衫的纽扣,她一直穿着这件绣着花边的紧身宽下摆的女衬衫,已经穿旧了。她的下身用毛巾裹着,还用被子的一个角遮盖着。她的两只发黄的乳房往下垂着,好像是被孩子吮吸干了似的,然而,米娜的孩子是由奶妈喂养大的,她从来没让孩子吃过自己的奶。埃贡先用湿布将她粗糙的皮肤的每一道皱纹擦净,然后再用干布擦干;他还看见了他出生的那道暗红色的裂口。他用一把剪口不严的剪子,给她剪掉嵌进肉里的手指甲和脚趾甲。她低声咕哝了几句(她肯定感到疼),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反复地叫着她大儿子的名字。克丽斯丹(对了,她叫克丽斯丹,他怎么会忘记呢?)给她梳理着一头漂亮的白发。奥东在走廊尽头喊道:

“该走了。”

他们站了起来。二十年以前,克丽斯丹只献身给了他一个小时的时间,好像是为了报答他在她陷入困境之时给予的帮助,这时突然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情人的吻。在整个旅途中,没有比这样嘴对嘴地热吻更让他与往昔紧密相连了。他又看到了他所经历的艰险,野蛮的老大爷,疑神疑鬼的警察(他们起码认为他可疑),在小城的一家低级咖啡馆的可怕之夜,当非法堕胎婆把她交给他的时候,她已经面无血色,而且还会出血,但不知道孩子是被打掉了,还是已经死去了。拥抱在一起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年轻时代。

“你应该尽快地离开。许多人见过你,都知道你是谁。拿着!”奥东对他说。

奥东在小屋附近停了下来,把叠好夹在胳膊上的一件粗布长褂递给埃贡。这件衣服又脏又破,比他本人穿的外套还破。是红军军服,或者说是红军穿过的服装。

“你明天穿上。你应该穿得像大家一样……幸亏这件衣服是大尺码。路上会有很多小伙子:有受轻伤的,有正在康复的,有悄悄地回来到地里干一会儿活的,怎么说呢,都是装病的士兵。你穿上这件破衣服,也像他们一样,不会被人看出来。”

他们默默地睡觉了。深夜,奥东撑着双肘。

“你睡啦,兄弟?我应该向你解释一下。你母亲有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宝石,用她的衬衫包着。她委托我照管这些宝石,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几个星期以前,我把漂亮的银器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你外曾祖父兄弟的银器,当时的皇后也感到羡慕……等时局平静你回来的时候,大家就把这些玩意儿分了。你明天在路上会看到一些镀金汤匙……”

埃贡像是在睡梦之中,对他表示感谢。委托他照管……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他又想象着倒在地上的老头儿,而另一个老头儿用手拍打着地,试图博得他人好感。他母亲不是被抬来的,而是被拖来的。还是不要去想这些事吧。

第二天,埃贡很早就作好了出发的准备。他们拥抱告别,但不像来的时候那样亲热了;奥东看着他走了,无疑感到高兴,他没为他少担风险;他已经不再是一位完全乐善好施的人了,但仍然还是他童年时代的那个奥东。埃贡从前与他一起在森林里玩,骑着砍伐的树桩在小河里漂游;天热的时候,他们把衣服挂在树枝上,躺在草坡上打滚,吸着偷来的香烟以驱除蚊子。看护森林的奥东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

“等一会儿。”

奥东从墙上去取下一把巴拉莱卡琴。显然是一把当地土造的琴。

“你像大家一样往南走。要是有人跟你说话,你就给他弹几只曲子。弹曲子比多说话危险小。”

“我不会弹。”埃贡指着这把农民乐器说。

“你是音乐家,你有办法。大约走十五俄里,那里有一家小咖啡馆,里面卖克瓦斯清凉饮料;还有一眼井,没有钱的人就喝井水。你在那里休息一下,那里安全。不要急着赶路:越往南走情况越糟。你最好躲避几天。要是有人要看你的证件,你就说喝醉酒丢了。”

埃贡已经走上了乡间小路。路上长满了野草,到处是泥泞和水坑。他的前后都有军队,但没有人注意他。有两次,来了一些骑马的军官,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招呼他们的同伴赶路。空气闷人;十五俄里的路程差不多走了一天的时间。埃贡坐在一个斜坡上,距离奥东详细告诉他的那间小茅屋不远:是好意还是陷阱?有几个男人在草地上休息。有人叫他。他没有回答,便拨动了巴拉莱卡琴的琴弦。他颤抖着手指,弹了几首童年时期的乡间歌曲;有人不时地闭着嘴哼唱起来。音乐与舞蹈是一家,有人跳起了舞。突然有人喊道:

“不为党唱一首歌?”

埃贡只会弹《国际歌》的曲子,不会词。旋律悠扬而起。

“好,不认识老朋友啦?”

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埃贡的肩膀。埃贡高兴得叫了起来。此人穿着红军军官的军装,是塔林的年轻医生埃利亚·格雷克夫。他给让娜看过病,因此两个人结下了友好的情谊。他们用俄国人的方式互相拥抱,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埃利亚心直口快地抢先说:

“我昨天在克丽斯丹家看见了奥东。他都跟我说了。我有事,一个小时以前才出发。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今后我都会陪着你。”

埃利亚把摩托车推下斜坡。他们骑着摩托车一起上了路。埃贡用胳膊紧紧地搂住朋友的胸部,因为道路有点儿颠簸。有点颠簸也没关系,他的朋友身强体壮,不必担心发生意外。

“我们到交叉路口搭乘去南方的增援火车。我们的军队放弃了围攻华沙,已经离开维尔纽斯。现在,法国人和波兰人已经发起了进攻。你知道吗?消息变化很快。”

“是的,有许多事情,农民就是避而不谈。”

“我的头头派我去里加谈判一项久而未决的方案。但是,看着这座城市经常易主,我就猜想它是否真有主人。”

“你相信红军会胜利吗?”

“或者相信红军会失败,这都不重要。不论神圣俄罗斯还是红色俄罗斯,这都一样。只是,我是俄国人。我不是立陶宛人,不是爱沙尼亚人,不是库尔兰人,也不是波罗的海贵族。既然我穿上军装继续行医……让娜怎么样?”

“很好。当然,她这会儿肯定因为担惊受怕而生病了。这是由于我的过错造成的。”

“是因为现在的时局。她还是那么漂亮?对吗?你还一直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