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0页)

“‘天哪,我做出了什么事啊!我做出了什么事啊!’

“她嘴边上挂着绿水,又是一阵呕吐。我去扶了扶她,结果她吐得更厉害。我站在她旁边用手捂着脸,想把血止住,心里在估摸着事情会闹成什么样子。我抬头看着早晨的太阳,巴不得马上会打雷。可是天气挺好,太阳已经出来,鸟儿啾啾地叫。那时候,就是天上闪电响雷,我被电击中了,也不会这么害怕。我喊叫道:‘发发慈悲吧,老天爷!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后来我就等着,可是天上一点儿云丝也没有,早晨的太阳还是火红火红的。

“可是一切照常,什么变化都没有。那会儿我心里很清楚,最倒霉的命运在等待着我。我在那儿愣了半个小时。凯特站了起来,走进屋子,我还呆呆地站在那儿,衣服上沾满了血,苍蝇老叮着我。我也走了进去,想把血止住。

“我看马蒂·卢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我还当她死掉了。她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苍白得发灰,呼吸几乎也停了。我要想法帮她,可是我帮不了忙。凯特不跟我说话,甚至连看也不看我,我想她又在盘算着怎么把我弄死呢,可是她没有。她在给一个个小崽子穿上衣服,把他们送到威尔·尼科尔斯家去了。我只好干坐着看,啥也干不了。

“等她领了几个妇女回来看马蒂·卢,我还坐在那里没有动。没有人理睬我,只是打量打量我,好像我是台新式摘棉机。我难受极了,向她们说明事情是在梦里出的,可是她们斜着眼看我。我一下冲出了屋子,去找传教士,连他也不相信我。他把我赶了出来,说我是他见到过的最坏的人,叫我忏悔自己的罪,求上帝宽恕。我就从他家里出来了,想祈祷,又祈祷不了。我想啊想啊,想得脑子都快炸了。我想我怎么算有罪,又怎么算没有罪。我不吃不喝,晚上睡不着觉。最后,有一天夜里,天还没有亮,我抬头看到了天上的星星,我开始唱起歌来。我并没有要唱,连想也没有想唱,可就这么唱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唱的什么歌,我猜大概是教堂里唱的什么歌吧。我只知道末了我唱起了伤感的布鲁斯,那天夜里我唱的都是我从没有唱过的布鲁斯,我一边唱着这些布鲁斯,一边认定了一个事实:我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我没法可想,该怎么就怎么吧。我决定回去见凯特,还要见马蒂·卢。

“我回来之前,人们都以为我逃走了。家里有一群妇女和凯特呆在一块儿,我把她们统统赶了出去,后来又叫小的出去玩,随即把门锁上,向凯特和马蒂·卢讲了我的梦,告诉她们我心里很难过。可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啦。

“‘你怎么不走掉,不离开我们?’这是凯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难道你对我,对这孩子,还没把坏事做够吗?’

“‘我不能离开你们。’我说。‘我是个男子汉,男子汉是不该丢开他的家的。’

“她说:‘不对,你不算男子汉。没有男子汉干你这种事。’

“‘我还是个男人嘛,’我说。

“‘出了这种事之后,你准备怎么办?’凯特问。

“‘出了什么事?’我反问。

“‘你那可憎的黑子女出世之后,会在上帝面前哭诉你的罪孽。’(她一定是向传教士学会了这句话。)

“‘出生?’我问道。‘谁生?’

“‘我们两个。我要生,马蒂·卢也要生。我们两人都要生。你这个卑鄙龌龊的畜生!’

“这话真使我急死了。我这才懂得为啥马蒂·卢看也不看我,跟谁都不说话。

“‘如果你还要在家里呆下去,那我就去找克洛大婶来,’凯特说。她说:‘我不愿生个坏种,一辈子让人耻笑;我也不要马蒂·卢遭这个罪。’

“克洛大婶是个接生婆。虽然听到这个消息我人都发软了,可我还明白我不能让她糊弄我家的女人。那样会罪上加罪。所以我就对凯特说,克洛大婶如果走近这个屋子,管她老不老,我就要她的命。我只能这么干。事情就这样定了。我跑出了屋子,让她们两个呆在一块哭个够。我又想一个人出走,但是这种事情逃是没法逃脱的。你上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再说,事实上我又没有什么地方好去,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

“麻烦接着就来了。学校里的黑人跑来撵我,我气死了。我去找白人,他们倒肯帮我忙。这件事儿我弄不懂。我做了一个人在家里能做出来的最坏的事,他们非但不赶我,反而帮助我。他们给我的帮助超过了给其他任何一个黑人的,再好的黑人也没有我得到的多。除了我老婆和女儿不理我以外,我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了。凯特虽不跟我说话,我打城里给她买回来的衣服她倒也肯要。现在她正在配一副她多年来需要的眼镜。我弄不懂的是:我在家里干出了坏得不能再坏的事,可是日子过得非但没有更糟,反而更好了。学校里的黑人讨厌我,白人倒待我不错。”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种田人。我听着听着,一会儿感到耻辱,一会儿又听得出神。为了减轻我内心的羞愧,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张紧张的面孔。这样,我就可以不去看诺顿先生。此刻他沉默了,我坐在那儿低头看着诺顿先生的一双脚。院子里,一个嘶哑的女低音在吟诵赞美诗。孩子们的声音在嬉笑的谈话中更响了。我弯着身子坐着,闻到了炎热的阳光中木头燃烧的焦枯味。我盯着眼前的两双鞋。诺顿先生的是一双白鞋,沿了黑边,一看就知道是定做的,和种田人的那双粗皮厚底靴一比,他那双就像高级手套一样雅观、精致。后来,不知谁清了清嗓子,我抬头一看,发现诺顿先生一声不响,两眼直瞪瞪地凝视着吉姆·特鲁布拉德的眼睛,我吃了一惊,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神色可怕,那双发亮的眼睛像火似的暗淡审视着特鲁布拉德的黑脸。特鲁布拉德不解地看着我。

“听,这些小崽子,”他局促不安地说,“在玩‘伦敦桥倒塌’的游戏呢。”

有什么我捉摸不透的事情正在发生。我得请诺顿先生起身。

“您感觉可好,先生?”我问他。

他视而不见地看着我,说:“好?”

“是的,先生。我是说,我想是下午开会的时间了。”我赶紧补充说。

他茫然地看着我。

我又问他:“您的身体真的还好吗,先生?”

“也许是天太热吧?”特鲁布拉德说。“只有土生土长的人才能受得了这样的炎热。”

“也许是天热的关系,”诺顿先生说。“我们还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