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10页)

“我忽听得凯特大喊了一声,可是我松不了手。她那喊声听了真叫你寒心,好像一个做妈妈的眼看一群野马践踏着她的小宝宝,而她又不能过去救他。凯特的头发竖起来了,像是见到了鬼。她身上的睡衣领口松开了,颈子上的青筋快要暴出来了。那双眼睛,天呀,那双眼睛。我还跟马蒂·卢躺在那木床上,眼睛看着凯特。我虚得动也动不了。她一面叫喊,一面顺手抓住一件东西就扔过来。有的打偏了,有的正好打在我身上。大东西小东西都有。不知什么冷冰冰臭烘烘的东西一记打在我头上,弄得我身上湿漉漉的。又不知什么呼隆隆一声炮弹似的暗淡打在墙上,我连忙把头捂起来。凯特跟疯婆子一样,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等一等,凯特,’我叫着说。‘别扔了!’

“后来我听她住手了,跑到了房间那一头。我扭头一看,天哪,她去拿我的双管猎枪了。

“她嘴里喷着唾沫,一面推扳机,一面迸出句话来。

“‘爬起来!起来!’

“‘嗳,不能啊,凯特!’我说。

“‘该死的,你的灵魂该下地狱!起来,别趴在我孩子身上!’

“‘可是,凯特,孩子妈,你听着……’

“‘不要啰嗦,爬起来!’

“‘把那玩意儿放下吧,凯特。’

“‘不放下,起来。’

“‘那里面装着大号铅弹,孩子妈,大号铅弹!’

“‘是装了弹!’

“‘我说,把枪放下。’

“‘我要把你崩了,让你的灵魂进地狱。’

“‘你会打到马蒂·卢的。’

“‘不打马蒂·卢,就打你。’

“‘那铅弹会散开的,凯特,马蒂·卢要紧!’

她走了过来,对着我瞄准。

“‘我警告过你,吉姆……’

“‘凯特,是做了个梦,你听我说吧……’

“‘该你听我说——从那里起来。’

“她把枪一转,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没有崩我的爆炸和闪光,倒听到马蒂·卢在我耳朵旁边尖叫:

“‘妈妈,呜呜呜呜,妈妈!’

“那当儿,我一骨碌滚开了,凯特一时下不了手。她看看枪又看看我们,像发寒热似的暗淡抖了一阵。她突然把枪往地上一丢,刷的一声快得像只猫,扭头一把抓住炉子上的什么东西,随手就往我身上摔了过来,像是一把尖锹打在我腰眼上。我一下子气都透不过来了。她不停地摔,不停地骂。

“我抬头一看,啊呀,她手里拿着一只烙铁。

“我大声喊了起来:‘不要流血,凯特,不要伤人流血啊!’

“‘你这只贱狗,’她说。‘流血总比下流好!’

“‘不能啊,凯特,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不要因为梦中的罪孽又造孽流血啊!’

“‘住口,黑鬼。下流坯!’

“我觉得跟她讲道理是白费劲了。我就打定主意随她拿我怎么办。我只好接受惩罚,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对自己说,吃点苦头兴许更好。说不定我就该让凯特打。我没有罪过,可是她认为我有罪。我不愿意她打我,但是她以为非打我不可。我想爬起来,可是我虚得动弹不了。

“我像小孩子冬天把嘴唇粘在冰冻的水泵把手上似的,愣在那里动也动不了。我像只给黄蜂叮得半死的鸟——但是还活着,而且眼睁睁地看着黄蜂把自己叮死。

“这使我似乎躲在脑袋里,缩在眼睛后面暗暗地瞧着,就像在暴风雨中躲到了挡风墙的背后似的。我往外一望,只见凯特向我冲了过来,后面还拖着样什么东西。我想看看清楚,了解个究竟。我看见她的外衫被炉子刮了一下,露出了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我猜想是个木柄。可是她拿木柄干啥呢?我看到她正冲着我过来,显得挺高大。她像男人抡十磅雪橇一样挥着手臂。我看见她指节擦伤了还在流血,我看见那木柄勾住了她的外衫,把外衫掀了起来,这样我就看到了她露出的大腿。我看见她皮肤冻得乌青发紫。我看见她弯腰又直起,我听到她嘴里还在哼哼。我看见她不停地挥舞着,我闻到她身上一股汗臭。我看清楚了那发亮的木柄的形状,闹明白了她在用什么家伙敲打我。天哪!这一回我看见被子给钩住了,挑得老高,掉到了地上。跟着我看到一把斧头露了出来,明晃晃的,因为我几天前刚刚磨过。我蜷缩着身子好像又躲到挡风墙的背后去了。我喊道:

“‘不能啊,凯特——天哪,凯特,不能啊!’”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了,我不由得一惊,抬起了头。特鲁布拉德眼睛呆滞,直愣愣地盯着诺顿先生,似乎要把他看透,几个孩子像是做了错事,停止了游戏,朝着他们的爸爸看。

“求她一点用也没有,还不如去求能调头的火车头。”他接着说,“我看着那斧头下来了,忽闪一亮。我看见凯特凶相毕露,我端起了肩膀,硬着头皮等着——好像苦苦地等了几万年。我好像等了很久,以往的一桩桩过错都记了起来。我睁开眼睛,又闭起,闭了又睁。我看到斧头正往下落,快得像一头六英尺长的公牛噗地倒在地上。在等的那一阵子,我的心都揪起来了,像泡在凉水里。我看见了,天哪,我是看见斧头下来了。我把头一偏,不偏不行啊。不偏就给凯特完全砍中了。我动了一下。我本来不想动,可我还是把头偏了一下。除了耶稣基督,谁都要闪开的。我只觉得半边脸被砍掉了。像是一块热铅打到了脸上,真烫极了,可是并没有把我烧伤,只是使我麻木了。我躺在地上,心里却像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一样兜着圈子奔跑,后来又夹起了尾巴,周身里外都麻木了。我感到脸上的皮都没有了,骨头露出来了。我虽然感到疼痛、麻木,可我更感到轻松。这事我弄不懂,但我说的是实话。为了想多得到一点宽慰,我仿佛打挡风墙后面钻了出来,直向手提斧头的凯特奔去,我睁开了眼睛等她再砍。这都是真话。我要她再砍,我等她砍。我看她眼睛朝下瞪着我,一下抡起了斧头。举过了头,我马上憋住气,可是突然斧头停在半空中不动了,像是天花板里钻出一个人一把把它抓住了。我只见她脸一抽,斧头就往下落了,这次却是落在她的背后,掉在地下。凯特这时候呕吐起来了。我又阖上眼睛等着。我听到她呜咽着,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从门廊上摔到了院子里。她还在呕吐,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倒出来了。我再往下一看,马蒂·卢四周都是鲜血。那是我的血,我脸上流的血,我得起来,我慢慢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到外面找凯特。她在木棉树的下面,跪在那儿,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