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0页)
“他们要撵我,说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我知道是为了这个,可气坏了。是的,先生,我的的确确气坏了。我就去看了老板巴查南先生。我把事情跟他谈了,他就给我写了个条子,叫我带着去见司法官。我按他的话办了,上监狱把条子交给了司法官巴勃。他问我出了啥事。我就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他又叫了些人来,叫我从头到尾再讲一遍。他们叫我把姑娘的事谈了好多遍。他们给我吃,给我喝,还给了我烟草。这事我觉得挺怪。我本来心里很怕,哪敢指望他们这样待我。啊,我猜在这个县里的黑人当中,数我占白人的时间多啦。末了,他们叫我不要发愁,他们会给学校去信,让我还呆在这儿。那些黑人大好佬们也就不管我了。这说明不管你黑人多神气,白人总有办法治你。白人护着我了,他们爱上我们这儿来,跟我们谈谈。有的白人还是大人物,是打州里有名的学堂来的。他们问我是怎么想的,问到我家里的人,问到我的孩子,我无论说啥,都统统给他们记到一个小本子上了。最好的是如今我的活儿多了,比过去不知多了多少……”
此刻他心甘情愿地讲着,还有点洋洋自得。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羞愧。老人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细细的手指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雪茄。
“现在光景好多了,”种田人说。“我一想到那阵子天那么冷,日子那么苦,我就直哆嗦。”
他咬了一块口嚼烟草。不知什么丁当一声撞在门廊上。我拣了起来,盯着它看了看,原来是用白铁皮冲压出来的一只硬实的红苹果。
“先生,那时天很冷,我们又没有怎么生火,只有木头,又没有煤。我到处想办法求人,没有人肯帮忙,我找不到活干,啥活都找不到。天冷极了。我们只好挤在一块儿睡觉;我,老太婆,还有姑娘。事情就是这样出的,先生。”
他清了清喉咙,眼睛发亮,声音念符咒般的低沉,仿佛这件事他已经讲了很多很多遍了。苍蝇和小虫在他的伤口处打转。
“事情就是这样的,”他说。“我睡在一边,老太婆睡在另一边,姑娘睡在当中。房间里黑洞洞的,黑得像呆在柏油桶里,小崽子们都挤在一起,睡在角落里的床上。我一定是最后一个上床,因为我还在琢磨第二天怎么弄点东西糊口。还想到了姑娘,想到一个围着她转的小伙子。我不喜欢这小子。老是想到他。我拿定主意叫他不要缠着我的姑娘。房间里漆黑漆黑,有个孩子在睡梦中呜咽地哭了起来。最后几根树枝烧得劈劈啪啪作响,一根根落到了炉底。肥肉的气味像油脂在冷糖浆盘里凝住了一样,在空气里也变冷,凝住了。我又想到了姑娘和那小伙子。我感觉到她的胳膊在我身边,同时听到老太婆在另一边哼哼地打着鼾。我在为这一家子人发愁,给他们吃什么呢?我想起我这姑娘像角落里的那些小崽子那么大的时候,她跟我真亲,比跟老太婆还要亲。我们这一家人在黑暗中一起呼吸。我眼睛一闭就看到他们了。他们现在的样子我清楚,那时候的模样我也同样记得。我在心里把他们一个一个打量过去。姑娘就像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就像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的样子,只是更加好看。你知道,我们这个民族越长越好看了……
“不管怎么说吧,我听他们在呼吸,我没有睡着,但那呼吸的声音叫我瞌睡。不一会儿,我听到姑娘在睡梦里轻轻地、软绵绵地叫唤‘爹’,我朝她望了望,看她是不是还醒着。可是我只能闻到她的气味,我伸手去摸她的时候只能感觉到她呼在我手上的气息。她的声音那么轻,我有没有听见也拿不准。所以我就躺在那儿听着。仿佛我听到了夜鸱的叫声,我心里就在说:走开,要不找到老威尔我们就抽他3。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学校里的钟冷清地敲了四下。
“后来我开始想到老远以前的事儿了。我想到我离开了农场,住到牟比尔,想到了跟我相好的一个姑娘。那时候我还年轻,和跟前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差不多。我们住在河边一幢两层楼的房子里。夏天,我们总是躺在床上聊天。她睡着了,我总还是醒着,看着从河上照进来的灯光,听着来往小船开动的声音。小船上常常有乐师。有时候,当小船向我们开来时,我就把她叫醒,让她听听船上传来的音乐。我总是躺在床上,四周静悄悄的,我可以听到打老远老远的地方传来的音乐,就好像抓鹌鹑一样。天黑了,你听到老鹌鹑鸣叫,想把一窝雏儿叫拢。他慢慢向你走了过来,叫得很轻,他知道你带枪躲在附近。可是他总还是得把他们叫叫拢,所以他还是一直走过来。老鹌鹑真像个好人,该做啥他就做啥。
“啊,那船上的声音听起来就是这个样,打老远的地方慢慢过来了。开头在你快要睡着的时候,声音来了,好像有人举着一只锃亮的铁镐对着你慢悠悠地打过来。你眼看那镐尖直对着你,慢虽慢,可你又没法躲;只是等到镐落到身上,你才发现那根本不是铁镐,而是老远有人把各种颜色的小玻璃瓶摔破了。可是那声音还是不停地冲着你过来。稍停,声音近了。这一刻你好像站在二楼窗口,张眼一看,只见下面有一车西瓜。在一堆有条纹的绿皮西瓜上面有一只新鲜多汁的西瓜剖开了,散放在各处,清凉,蜜甜,好像召唤你去吃。你可以看到鲜红的瓜瓤,又熟汁水又多,就连黑油油的瓜子你都看得见。同时你又听到汽船侧轮打水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愿把人吵醒似的。我和那姑娘躺在床上,感到跟阔佬似的,船上伙计们演奏的音乐像上等桃子酒一样甜滋滋的。不一会儿,船走过去了,窗上的灯光不见了,音乐也跟着消失了。这就像在一条两旁种树的巷子里看到一个头戴宽边草帽,身穿红色衫裙的姑娘打身边走过一样,她丰满,娇嫩,悠悠地扭动着屁股,因为她知道你在注视她,你也知道她心里明白。你就站在那儿盯着看,后来你只能看到她的红帽顶了,再过一会儿连帽顶也看不见了,你知道她打那边下了山——我遇到过这样一个姑娘。那时候我耳朵里光响着这个牟比尔姑娘的话音——她叫玛格丽特——她躺在我身旁吸气,兴许就在那一刻,她会问:‘老爹,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唔’了一声又睡着了——先生们,”吉姆·特鲁布拉德说,“我喜欢回忆呆在牟比尔的那些日子。
“咳,也就是在这么个情况下,我听到马蒂·卢在叫‘爹’,听那声音,我心里嘀咕着,她一定是梦到什么人啦。会不会是梦到那个小子啦,我心里很火。我听她咕哝了一会儿,看她会不会把他名字叫出来。她没有叫。我记得有人说你要是把说梦话的人的手放进温水,他什么都会说出来,可是屋里的水太凉啦。反正我也不想干这件事。我感到她翻了个身,往我这边慢慢紧挨了过来,一条胳膊搂住了我露在被子外面的、冷冰冰的脖子。这当儿我心里晓得她成人了。她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像是个女人在卖弄风骚,讨好男人。我就知道她是个大人了。我真想知道这种事已经有过多少次了。会不会是给那个杀千刀的小子逗的呢?我把她柔软的胳膊推开,这并没有把她弄醒;我叫她,也没有把她叫醒。后来我就翻了个身,把身子挪挪开。可是床上地方太小,我还是感觉得到她身子靠着我,往我身边贴过来。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兴许是做了一场梦。我得把这个梦讲给你们听听。”